这样的话,对于秦鹤邻这样从小学习礼仪仁孝的人来说,可以称得上刻薄。
说这句话时,秦鹤邻带着满满当当的恶意。
但好在白梅客从小便是在这样的恶意中长大的,对于什么时候该如何应对何种恶意最为得心应手。
白梅客垂下眼,睫毛颤了颤,思绪稍动,改了主意。
她轻笑了一声,像是完全没有听进去秦鹤邻方才的讥讽似的,眼神飘向远方,并不为自己辩解:
“我身份低微,那些仆从暗地里是怎么说我的,我都清楚。”
“软蛋、怂货、野鸡还想攀高枝儿……”她的语气称得上轻快,那些侮辱从她嘴里说出来,听着教人心酸。
如果这个时候她稍稍抬头看看秦鹤邻,便能发觉这个看起来一向厌极了她的人,眼里是十足十的不忍心。
话音落下,又是一声雷,随着雨声哗啦啦落下,屋外狂风骤起,沿着狭隙吹开窗,熄灭了桌上那盏烛灯。
眼前蓦地昏暗下去。
白梅客被吓了一下,话一截,尾音颤颤听着像泣声,却依旧垂眼将余下的话说完:“……还有我配不上您,您迟早会厌弃了我。”
说完像是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其实您现在就挺厌我的对不对?”
语毕,她顿了顿,却也没有等到秦鹤邻回应,直到又吹进来一阵风,她才自嘲地笑了笑,徐徐又道:
“但这里不是我家,我爹不在,我娘也不在,我知道我罚不了他们。”
或许是环境昏暗让她少了些戒备,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似往日柔和,沙哑粗粝,带着点说不出的疲累,却听起来更为真挚。
秦鹤邻去点灯的念头打消了。
从他这里,只能看到榻上一团黑影,女人卸了力,缓缓倚靠在身后枕褥之上,剪影瘦削,面容隐在帷幔后,并不真切。
白梅客还在继续:
“我处处躲着,生怕那些人发现,发现这位少奶奶已经知道他们背后妄言,却迟迟不做出惩处。”
“……那样太窝囊了。”
像被重担负压许久的人最后放弃的低叹。
她的语气并不重,也没含多少情绪,可秦鹤邻听着,莫名觉得前世今生加起来,只有此时此刻,白梅客才稍稍对他露出了一丁点儿的真心。
“夫君。”
她唤他。
“今日多谢您可怜我。”
替她保全了那一点点脸面。
“可惜,我让您失望了。”
秦鹤邻默了许久,房中一片安静,只听得屋外雨水潺潺。
白梅客主动侧身点亮了那盏熄灭的烛灯,一时间用以遮羞的昏暗消失不见,她眯了眯眼,第一次有些厌倦这样磊落的明光。
照这么干净做什么。
秦鹤邻微微侧目,他的妻子一手挑着灯芯,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身上锦被,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眼,冲他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
她的床帏还是新婚的艳红,赤光映在她的脸上却并未增添娇俏,反而更显寥落,像来错了时节,只能独自面对一片苍茫白雪的梅花。
白梅客一错不错地看着秦鹤邻,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难过,看到了他稍稍嗫嚅的嘴唇。
他应该说些什么的,她想。
可等了又等,直到秦鹤邻眼底恢复了往日的幽深,双唇也落回一如既往的平静,她还是没有等到他的话。
就在她以为秦鹤邻不会回应时,他却抬起了手,像是要落在她的发顶。
白梅客心下好笑,仰起头,等着他的安慰。
他的手越来越近,却在距她只有几寸的距离时忽地停下,此时白梅客已经能隐约感到他寒凉的温度,可秦鹤邻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几息后,生硬地在空中转了个旋,在白梅客怔愣的目光下,为她放下了挂起的床幔。
“……抱歉。”隔着那薄透的床幔,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好好休息。”
说罢帷幔后的影子便要转身离去,白梅客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衣角。
然后拨开帘,看着他错愕的眼神,轻声道:
“这几夜,我都没睡好。”
-
秦鹤邻到底没留在白梅客房中。
白梅客看着空空如也的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庆幸。
那么多肺腑之语,怎么就偏偏说出了那句。
让罗浮早些回房休息,白梅客行至窗边,窗外雨愈大,庭院才出新绿的草木被雨水袭折,光秃秃的枝条落入水洼,摇摇晃晃拖出一道道水痕。
廊下红灯未撤,烛光映落满地,折出疏疏密密的光点。
在庄子上时她便明白,当义父来看她时,一边表现出懂事的模样,一边再流露出些许委屈,得到的远比她自己收拾那些仆从多的多。
成婚第二日得知秦鹤邻为免六五的罚让他去了翰林院后,白梅客就想试试这一招了。
看,多好用,秦鹤邻没有怪她。
想起躲在红帘后的那道影子,白梅客忍不住喃喃:“心怎么能软成那样呢?”
知道了这个,哪怕这次没有拿到管家权,也值了。
她应该高兴点的。
又是一声雷,白梅客猛然回神,手下窗木已被水汽浸得潮湿,满手的冰凉。
“呼……”哈了口气,白梅客抬手阖上窗户,回身吹了蜡烛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过去。
一闭眼就是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
自欺欺人没有用,就算她再怎么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打消秦鹤邻的怀疑,也不能否认,自己说那些话时,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委屈。
要是我爹娘还在,我才不会受这样的气。
初到庄子上时,几乎每晚她都会这样想。
她小时候其实是个性格很糟糕的孩子,某些时候甚至不如妹妹懂事。
脾气大,认识她的长辈都说她像个炮仗,一点就着,偏偏胆子又小,只敢在亲近人面前撒泼打滚。
她还记得第一次鼓起勇气在庄子上罚人的那天夜里,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抖了好久。
这样没出息,也难怪娘亲在护她逃离时眼里是满满的不放心。
但成长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当你的喜怒哀乐可能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武器时,虚伪就成了最好的盔甲。
被义父带回去不到半年,当她意识到时,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会迂回,会示弱,会用温和表皮掩盖自己的人。
可她依旧是她,脾气大,胆子小,心思敏感,动不动就会生气难过。
只是这些情绪,除了偶尔在罗浮面前,她不会表露出来。
至于对秦鹤邻说的那些……谁知道呢。
白梅客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今夜有些冷。
她今日服下的药物并不会对身体根本造成什么影响,只是腹痛加上短暂的昏厥,但现在还是有些头昏脑涨。
窗户被吹得砰砰作响,眯眼瞧去,又被吹开了,白梅客懒得再起身关上,干脆翻了个身,眼不见心不烦。
一片昏沉中,她听见房中风声弱了些。
雨停了?
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身后的床榻微微一陷,一只手臂搭在了她的腰间,稍稍用了点力,她整个后背贴在了温热的躯体上。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
明明没有看,白梅客却万分确定是秦鹤邻。
她撑开了眼想起身,却又被他按下。
“睡吧。”
这句话像某种咒语,白梅客当真没有再动,窝在他怀里,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
醒来时床榻上已经没有旁人,干净得像一场梦。
白梅客坐起身,看着那半张床,半晌,才轻轻笑了一声,
“心怎么能软成那样呢?”
-
但昨夜漏风那么久,终归是着了凉,在她忍不住咳嗽四五次后,罗浮不顾她的阻拦找来了医师。
随着医师一同来的,还有一位有些面生的嬷嬷。
“问少奶奶的好。”这位嬷嬷看着莫约四十余岁,灰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不说话时面容端庄严肃,说起话来嘴边又泛起两个浅浅的梨涡,看起来和善不少。
“老奴庆安,是从前夫人身边的陪嫁,今日奉世子爷的令,到少奶奶身边来帮您管理家事。”庆安笑着行了一礼。
说出的话却叫白梅客睁大了眼。
“帮我管理家事?”还是奉秦鹤邻的令?
“正是。”庆安道,“世子爷说府中有了正经的女主人,就没有让二奶奶再费心家事的道理,只是管家一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恰老身虚长几岁,来您这边,您也得心应手些。”
“账本和门钥等一应事物待二奶奶整理好后便会给您送来。”庆安看了一眼侍候一旁的医师,收了笑,“少奶奶身子不适?”
“小病而已。”白梅客不动声色道,“那待东西送来了,我再来求教嬷嬷。”
庆安躬了躬身:“少奶奶唤奴婢庆安就是,奴婢先退下了。”
白梅客点了点头,吩咐罗浮:“在西院收拾出间屋子来,服侍嬷嬷住下。”
两人离开,白梅客一边让医师诊脉,心下忍不住震惊。
秦鹤邻竟然真的将管家权交给了她?!
若他不知道自己的设计也就罢了,可他明知道她干了那么多事,竟然还是将管家权给了她,难道只是因为她昨夜哭了那么一场吗?
这已经不能用心软来形容了,这简直就是拎不清!
秦鹤邻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吗?
不,不应该。
比起这个,白梅客更相信他是有别的打算。
至于这打算是什么,她将两人成婚以来的所有细节想了一遍,得出了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
秦鹤邻,会不会已经发觉了异常,想顺势而为,查出她背后之人。
至于为什么说这个念头荒诞,是因为秦鹤邻先前的表现,完全不像一个面对奸细的样子。
他的情绪太多太复杂了。
可他若是故意的呢?
你看,到今天之前,她都没有怀疑过秦鹤邻发现了她的身份。
如果真是这样,那秦鹤邻未免太狡猾了些,演技也太好了些。
“少奶奶?少奶奶?”耳边几句唤声,白梅客回过神,抬起眼来,医师正看着她。
这位医师正是昨日替她诊毒的那位,姓叶,是府上的府医,从前在宫里当过太医的,白梅客挂起笑:“我这应当不是什么大病吧?”
“只是着了凉,些许风寒罢了。”叶府医收起脉枕,起身拱了拱手,“我待会写一方子,少奶奶一日三次的服下,不出五日,也就大好了。”
“劳烦了。”白梅客笑着目送叶府医出去,心里仍记挂着方才的事。
秦府那边的动作很快,到中午朱氏便带着账册来了,像是早就预备好似的。
朱氏进来时白梅客才用了午膳,正在喝药,她见状倒没多问,将带来的东西一应介绍清楚后便告辞离去,只是回去没多久,就有一侍女带着一盒山参前来探望。
“我家二少奶奶听说您偶感不适,特送来这支山参给您补补身子。”打开一看竟有小臂粗。
白梅客有些意外:“这怎么好意思?”说着便要退回去。
可那小侍女态度却很坚决,白梅客无法,几番推拒后,只好让罗浮将东西收起来,笑道:“替我好好谢谢弟妹,待我身子好了,再登门致谢。”
送走了侍女,罗浮走上前来,轻声问:“世子不是说不用我们和二房的人多交际吗?”
白梅客收回目光:“她既然示好,我也没必要端着,亲近点也不是坏事。”
“对了,我记得朱氏,是吏部尚书家的女儿吧?”
得到肯定答案后,白梅客笑了笑。
那就让她看看,她这位夫君,到底是真心软,还是假面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