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区701号,天蟾戏院。
纪与青从车上下来,挽上应则闻的右臂,进了戏院的大门。
一扇门相隔着两个世界,门外是风雨飘摇的故土存亡,门内是烟雾缭绕的醉生梦死。
经行过走廊,纪与青看到从门缝里钻出的白烟模糊了包厢的界限。
透过虚掩的门,榻上一滩烂泥似的少爷纨绔们,嘬一口烟嘴儿,长臂一伸搂过女人揩一把油,嘴里邪笑着说些浑话。
应则闻稍稍侧过身,挡住了她的视线,凑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不是你该看的。”
纪与青默了一瞬,接着仰头看着他说:“若是不看便不存在了吗?”
听闻此话,应则闻心念一动,低头望向她的眼睛,眸中盈润的水光倒映着不可言说的悲悯。
像是一棵正在抽枝的菩提树。
二人还有阿生跟着服务员来到了一间包厢,而里间的赵老板已等候多时。
那日应则闻拜托她陪这位赵老板打几圈麻将,或输或赢随她心意,至于筹码便是阿生手中那一整提皮箱的银元。
纪与青看着面前戴着圆框眼镜的赵老板,身形颀长挺拔,不像大腹便便的洋老板一身的富贵病,伸出手拿东西时虎口处还有若隐若无的老茧。
她淡淡地敛去神色,朝赵老板问候了一声,心想今晚是必定要把那一箱银元输得精光了。
就在麻将打的火热的时候,台上老生陡然面目狰狞,从怀中掏出一把利刃插进了另一个戏子的胸口,顿时血流成河。
台下一片骚动。
应则闻闻声探出身扫了一眼情形,马上朝阿生使了个眼色,让他去警察署找来他们的人。
起码今夜无论外面唱什么调,也断然不可影响这间包厢里的戏码。
听到哄闹声的纪与青吓了一跳,她抬眼看了眼应则闻,见他不疾不徐朝自己点了点头,便也放心,接着看手中的牌码。
台上的人像是疯了一般不断补刀,从心口喷涌而出的血液溅了那人半张脸。
尽管场面已然失控,可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就在这时,有人朝天开了一枪,巨大的声响瞬间震慑住乱成一团的戏院。
而在一团瑟瑟发抖的人群中,挤出一个人,那人命令戏院管事的人将这里封锁起来,就连一个苍蝇腿都不能出去。
听到此话,众人顿时哀嚎一片,尤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和太太们,一个个横眉竖目,开始高声辱骂这个莫名出现的人。
可这人不为所动,只是又朝天举起黑洞洞的枪。
砰的一声后,他蹬着擦得亮黑的皮靴走上台去,双眼猩红环视一周后高声喊道。
“若还有谁有意见,我不介意这里再多出现几具尸体。”
走到门口的阿生被拦了下来,为了不闹出太大动静,便知趣地回到了包厢,附在应则闻耳边说了几句。
听到一半,应则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如今台上拿枪威胁众人的正是巡捕房的邹游。
此人阴狠狡诈,听闻被他抓紧牢狱的嫌犯,没有一个是囫囵个儿出来的。
刑讯用到的手法简直惨无人道,若是不幸遇上便是能退则退。
包厢外邹游命人将那杀人的戏子带了下去,而后便对戏院老板亮了搜查令,说市民举报有人在此聚众吸大烟,特来彻查。
如今上海割据混杂,北洋政府虽颁布了禁烟的条令,可一些黑心肠的政商阳奉阴违,在政府眼皮底下暗度陈仓,走私船偷运大烟。
戏院老板两股战战,他看着邹游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包厢,想拦却不敢拦,急得额头滋滋冒油。
包厢的门被一脚踹开,本以为会抓到慌里慌张藏大烟和提裤子的废物,却没成想坐在沙发上悠哉的人竟是应则闻。
“应二爷竟有闲兴来此地听戏。”邹游挑了挑眉,眼神在他们二人身上流转,“还带着应太太?”
未等应则闻回答,便转头看向一旁的赵老板,问道:“这位是?”
“朋友。”应则闻抢过话头,一手将纪与青带入怀里后,转头向他们二人介绍,“这位是公董局巡捕房大名鼎鼎的邹队长,前些日子土匪劫道一案便是邹队长破获的。”
赵老板忙站起身,向邹游伸出了右手:“久仰久仰,鄙人姓赵,一个不知名小卒。”
“二爷真是抬举了,我只是干自己该干了事罢了。”邹游却不领情,伸手点了点阿生手中的皮箱问道,“这里面装了什么?”
阿生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应则闻,忙回道:“邹队长,是筹码。”
“哦?那是谁赢了?”
“自然是赵老板。”
“那不应该啊,谁人不知二爷从不做赔钱的买卖。何况鄙人听闻应太太可是赢过司令夫人的人啊,怎会输给赵老板。”邹游抱臂看向纪与青,“莫不是赵老板更是棋高一着?”
听到此话的纪与青瞬觉汗毛倒立,她抬眼望向邹游,那眼神像是毒蛇,吐着信子一点点勒紧自己的脖子。
应则闻大拇指悄悄摩挲着纪与青的肩膀,温热的手掌让她稍稍安下了心。
他轻笑一声,转头看向纪与青,眼神中多的是数不尽的宠溺。
“内人牌技不精,只是初来乍到太太们让着她罢了,还请邹队长莫要见怪。”
听到应则闻为她解围,纪与青润了下发涩的喉咙,从嘴角扯出个干瘪的笑,直视邹游说到。
“二爷说的是,太太们见我年纪小,自是把我当成妹妹看待,让着我罢了。谁知这事竟传到邹队长耳朵里去了,真是让邹队长见笑了。”
“是吗?”
这回换邹游脸上发僵了,他扫了一眼房间,搜查无果只得带着手下离开。
眼下是非之地不可多留,应则闻三人同赵老板告完别后便各自离开了包厢。
经过隔壁包厢时,纪与青偷偷瞥见原本瘫在榻上的烂泥竟满脸堆笑地把几根金条搁在邹游的手里。
二人都笑开了花,那种笑意牵动着脸上的皮肉堆叠在一起,好像从那些沟壑里也能生出钱来。
应则闻将外套整理好搭在臂弯里,侧目见纪与青落在了身后,急忙回头唤她。
“夫人,走了。”
回到应宅后,纪与青心事重重,她闷声问应则闻今日那戏子为何要杀人。
应则闻像是见惯了,不痛不痒地回,或许是情杀,又或许是仇杀,大抵逃不过这两种。
他将大衣搭在衣架上,忽而看到桌上摆的手提箱,顿了一下。
思忖了片刻,终是对纪与青说。
“你若想走,怕是还得演一场戏。一场你我感情不和,最终离婚的戏码。”
纪与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望向应则闻的眼神略有疑惑。
“今日戏院中的人皆看到你我感情甚笃,若第二日应太太无缘无故消失,才是最令人生疑的。”应则闻解释道。
理由很是充分,纪与青笑眯了眼,她把下巴搁在手背上,直勾勾盯着应则闻问道:“难不成二爷不想让我走?”
应则闻心中咯噔了一下,也不知是她说准了,还是些别的什么。
过了许久,他终于对上她的眼睛,沉声说。
“你就当是吧。”
“二爷要如何演?”在应则闻回望过来的那一瞬,纪与青移开了目光,蹭了蹭鼻尖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左右不过是我不忠,你伤心欲绝提出离婚,二人就此分道扬镳。”应则闻随口便是一场鸳鸯蝴蝶梦的戏份,“话本上不都这样写吗?”
纪与青听着便笑了:“这不是有损您二爷的声誉吗?”
“不然就演我包养了个小白脸,二爷气急败坏休了我的戏码。”
“我的声誉是珍宝,你的名节就是一滩烂泥吗?”应则闻无奈地抚了下眉。
“名节这种东西,看不到摸不着,也不能当饭吃,守着它有何用。”纪与青看着他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而二爷你不同,你代表的应家,还能做好多事。”
听到此话,应则闻眉心跳了一下,他望向纪与青的眼睛,声音低沉。
“比如?”
“比如······故意输给别人钱当个冤大头喽。”
纪与青说完笑着起身,只留下应则闻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晦涩不明。
商议过后,纪与青还是选择了留下,马上年关,她不想再回到苏州破旧的小阁楼里,自己一个人守着盏油灯守岁了。
况且已经过了大半年,房东太太或许早已当她失踪,将房子转租给其他人了吧。
纪与青和三房四房的太太一同操持应家的过节事宜,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们二人才不会显得面目可憎,只是一家想好好团圆的普通人而已。
年三十的晚上,整个应家第一次围坐在饭桌前,好好吃一顿饭。
虽然耳边仍是应老夫人喋喋不休催生的话语,可纪与青却在字缝中感觉到了人味儿。
她低着头看杯中微微晃动的清酒,微不可察地笑了一声。
或许自己真是疯了。
应则闻最听不得老夫人张口说话,念及是长辈,每每都是忍耐而非驳斥。
可那些话就像往外倒似的,源源不断。
小时候第一次反感祖母,还是在七岁那年。
看着自己母亲跪在堂前被祖母训斥,他盯着那张一闭一合的嘴,眼前一片飘忽。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那张嘴变成了尖嘴的鸡,扑棱着翅膀朝他扑来。
他不耐烦地搁下碗筷,刚想出声阻拦,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那笑声他再熟悉不过了。
应则闻站起身,看见了带着一身寒意飞奔进来的,笑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