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鞭炮声愈响,堂内却是静的落针可闻。
纪与青发觉气氛有些不对,本应该阖家团圆的戏份,为何空气像是停滞了一般。
她悄悄抬眼,瞥见老夫人正摇头叹气,三房四房也默默把头低了下去,不敢说话。
而应则闻一脸愠怒盯着眼前一身洋装的姑娘,不发一言。
远处鞭炮声结束,应则闻终于抬脚走向那个姑娘,提着她的后领就走出了堂屋。
纪与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默默将头重新低了下去,拿起汤勺喝了一口骨汤。
几口过后,她感到一束幽暗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抬眼正巧和老夫人对上。
她眨了眨眼,打了个闷嗝,向老夫人行礼后便慌忙逃离了这里。
待纪与青走进自己的小院,却听见屋内应则闻高声呵斥的声音。
“不是让你在德国好好待着,不用回来过年了吗?眼下国内不太平,你非要来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在德国这三年你管过我吗,你来看过我一次吗,知道我在德国这些年有多想你吗?应则闻,我不用你管!”另一道干净的女声响起。
纪与青尴尬地站在院中,她用了三个呼吸便决定逃离此处。
尚且拿不准那个姑娘的身份,可应则闻看着也不像拈花惹草的样子。
若真是在外头养的情人上门讨说法这等烂俗的话本,她实则也不该出现在此处。
就在转身之际,屋内的房门被打开,那道倩影像是见到了救世主般奔向纪与青。
她嬉皮笑脸地扯过纪与青的胳膊,一脸新奇。
“这是嫂嫂吗,长得真好看,比画报上的女明星还要好看。”
嫂嫂?
纪与青懵了。
“我妹妹,应熹。”应则闻倚在门框上,颇有些无奈,“赶紧放开你嫂嫂,有没有一点礼貌。”
纪与青这才仔细看过应熹的脸,轮廓上的确有几分应则闻的影子。
不知是否在国外待久了,被外面的水土养的骨相更加锋利。
皮肤不算很白皙,但仍旧保留着十几岁少女吹弹可破的模样。
只是整张脸中,和她哥哥一样,那一双眼睛最惹人注目。
像是初生的牛犊,水漉漉的,有种横冲直撞的少年意气。
纪与青回过神,胳膊仍被应熹拽着,二人的距离拉的格外的近。
她望着笑眯眯的应熹,像是被感染了般,也朝她笑了笑。
“妹妹,你好。”
几步之远的应则闻站直身子,朝应熹走了过来,作势便要揪她的耳朵。
应熹哪能让他如愿,躲在纪与青身后一脸委屈地喊:“嫂嫂你看我哥又欺负我,你快管管他啊!”
应则闻拿她没办法,一只手掐在跨上,另一只手隔着纪与青指向应熹,气极反笑。
“应熹,有本事你出来,别躲在你嫂嫂背后。”
纪与青看着这一幕噗嗤笑出了声,落在应则闻的眼里,像是檐上雪的红梅,不觉间望着出了神。
有应熹这个开心果在,这个年算是过的格外热闹。
只是一天到晚嫂嫂长嫂嫂短的,纪与青仿若回到了被纪林缠着陪他玩的日子。
应熹会的东西很多,但只是有一样是纪与青很是羡慕的,那就是弹钢琴。
小时候纪与青看着街上玻璃柜里黑色钢琴,就像是藏在八音盒里的珍宝。
家里说不上穷,但也远远没到能够支撑她学钢琴的程度。
小小的她只能一脸艳羡地看着别家小姐一身洋装,坐在钢琴前陶醉的模样,仿若自己也陶醉其中。
应则闻看出了她眼里的羡慕,在纪与青小心翼翼敲击黑白琴键时,他从背后环抱住了她。
突然被一股暖意环抱住,纪与青有些不知所措。
她想起身,却被应则闻按了下去。
“别动,你不是一直想学钢琴吗,我教你。”
应则闻在她耳边轻声道。
低沉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仿若与她身体共颤。
纪与青的思绪已然飘忽,应则闻身上的沉香轻轻袅袅裹挟住她。
带着他温度的香气,混杂着他温声的话语无孔不入。
粗粝的手指覆过她的手背,她感到浑身战栗。
只听得低哑的声音附在她的耳畔,说:“这是do,这是re。”
二人的手指交叠,在琴键上按下去的同时,纪与青听到脑中一阵轰鸣。
应则闻见她不答话,便低头看去。
入目便是纪与青微翘的鼻头,和饱满红润的双唇。
不知为何,那唇瓣轻抿了一下,被挤压的那部分由粉变得更红。
空气突然变得潮热,应则闻感觉浑身的水分被抽干。喉结莫名上下滚动,忽然有些燥热。
他猛地起身,说:“自己好好练习,明天检查。”
温热的沉香蓦地一下抽离,将属于纪与青的领域还给了她。
她简直欲哭无泪,刚才讲的她一句也没听见。
还弹什么啊,突然发现也没那么想弹了。
-
年关将过,应熹便找了一家医院实习。
她在德国学的医科,学术虽不算很精,但作为护士也绰绰有余。
纪与青待在应家实属无聊,她不愿一日复一日变成宅院里千篇一律的太太,于是便问应熹自己可否也去医院帮忙。
应熹去问了她的导师,说是作为志愿者只做些简单的包扎工作是可以的。
于是继一年前苏州打工生活之后,纪与青又重新变成了一名上班族。
在医院里纪与青学到不少东西,忙前忙后的日子让她有种活过来的感觉,脸色甚至都变得红润起来,甚至应熹还打趣说嫂嫂变得越来越漂亮了。
直到两个月后,纪与青刚进医院就被呜呜泱泱的人群挤得挪不开脚。
整个医院大厅摆满了担架,伤腿的,额头上满是血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都在告诉着纪与青,出大事了。
她穿过重伤的人群寻找应熹的身影,看见她正弯着腰给一位伤了腿脚的老人上药。
纪与青挤到了她的身边,低声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应熹叹了一口气,接着给老人上药。
“白俄的人和咱们的人在闸北打起来了,伤员全都送到了这里。”
纪与青听后皱了皱眉,换好护士服对她说:“这边我来,你去照顾那些伤势更严重的伤员吧。”
应熹对她点了点头,转身去救助另一边的重伤伤员了。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二人都沉默不语,像是埋着什么心事。
最后二人默契地从家中偷偷拿了几瓶酒,去了一个没人打扰的仓库后面。
这个地方是早些时候应家的库房,如今搁置了下来,便成了应熹常来的秘密基地。
在仓库的后面有一个小坡,应熹出国前经常躺在这个坡上仰望天空,仿若在坡外的一切境遇都与她无关,只有在这里才侥幸获得一片安宁。
二人大喇喇地躺在坡上,丝毫不顾及形象,空中几颗微弱的星星向她们打着招呼。
纪与青轻笑着对夜空说:“你好呀。”
又转身看向应熹问:“‘你好’用德语怎么说?”
“Gute Nacht。”应熹说。
纪与青听不懂,又重新躺回了草地上。
她望着空中被乌云挡住的月光,突然对应熹说:“熹熹,谢谢你。”
应熹不解,支起身子看着她:“嫂嫂为何这样说?”
“谢谢你让我体会了这么多新的东西,如果不是遇见你,我可能这辈子都会浑浑噩噩的过活。”纪与青的眼神飘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哥呢,他是不是这段时间太忙了,没有······”
纪与青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打断她说的话:“熹熹,我和你哥就是误打误撞,我早晚会离开的。”
这话应熹一点也不信,她用一种了然的神色看向纪与青,说:“得了吧,我哥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我都撞见好几次了。”
说罢,应熹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无论怎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嫂嫂。”
纪与青听后对着她笑了笑,仰头喝了一口酒。
有些烈。
“你当初,为什么想学医啊。”纪与青问。
应熹沉默了半晌,之后她用一种无比认真的口吻说道:“起初觉得学医可以医治全天下的人,可以让天下的人免受病痛的折磨,可当我看着列强入侵我们国家,烧杀掠夺。最后他们躺在担架上,我却不得不为他们医治的时候,我真的······”
这些话勾起了纪与青当日下午的回忆,她不仅为无辜波及的平头百姓处理伤口,还要为那些白俄人上药。
可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也分辨不清了。
“我恨我是医生,我看着那些狗杂碎的嘴脸,恨不得再补上一刀。可我不行也不能。”应熹接着说,眸中却隐隐透着悲痛,“所以时间长了我就在想,学医到底是为了什么?”
夜晚的风冷得入骨,纪与青却觉得自己全身被烈酒灼烧。
她看向应熹,问:“为了什么?”
“在德国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姐姐,她是个记者,教会了我许多。”应熹回忆起之前的时光,嘴角带笑,“我想要把一切黑白是非公之于众,让西方列强在军事法庭上得到应有的审判,让所有侵略者在朗朗青天之下无所遁形。”
“我要当记者,一个投死为国,以义灭身的记者。”
纪与青看着应熹的侧脸,在寂夜的笼罩下显得愈发锋利,像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宝刀。
蓦地,她感觉心中有某种东西破土而出,不知觉已红了眼眶。
或许真的是酒喝多了,她想。
思索了片刻,她还是压低嗓音问道:“你哥知道吗?”
不出三句话,应熹又回到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她说:“我哥知道了不得气得连夜把我送回德国,当初把我送出国就是怕这边乱起来,可没用,我还是回来了。”
应熹得意地朝纪与青挑了下眉,接着说:“所以嫂嫂你一定要帮我保密啊。”
二人相视一笑,像是统一战线的战友,在静谧夜色中碰杯。
两个酒瓶碰在一起响起清脆的声音,空中藏匿起来的星星也闪烁了几下像是回应。
应熹拿来的酒太烈,纪与青没喝几口便满脸通红。她把她驼回了家,甫一进门就看见应则闻像座门神一样站在宅门中央,一脸阴沉地盯着她看。
完了,山雨欲来的前兆。
她几乎没有思考,把自家嫂嫂塞到应则闻怀里就跑。
应则闻只能双手接住纪与青,看着应熹撒丫子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从小便对这个野惯了的妹妹毫无办法。
他把她抱回了房间,轻轻搁在床上。
刚要起身却被纪与青搂住了脖颈,把他朝她的方向压去。
嘴里还嗫嚅着,像只小猫的哼唧声,听不清在说什么。
应则闻凑近听,却被小猫搂得更近。
二人的气息交织,纪与青像是回到了温暖的被窝,又或者被烈酒烧得整个人软了下来。
她抬起头蹭了蹭他的脖子。
毛茸茸的触感惹得应则闻痒痒的,发梢的香气混着烈酒的灼热像是有种莫名的吸力,将两人禁锢在了一起。
他伸手揉了揉纪与青的后脑,软的像绸缎,一点也不扎人。
半晌,应则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唤她:“与青,该睡觉了。”
或许还留有一丝的清明,纪与青的手从他后颈慢慢松开,双手抚过的每一寸皮肤变得通红。
许是烈酒顺着她的指尖传给了他,初春的天气里,应则闻竟被烧得出了一身的薄汗。
纪与青终于老老实实躺在了床上,双眼半阖,眸中还透着朦胧的雾气。
“陪陪我。”从她唇缝中吐出的几个字含混不清,可应则闻还是听懂了。
一瞬间好像回到了二人刚认识的第一夜,那晚也是她拽着他的衣袖,满眼委屈地问,可不可以陪陪她?
对于她应则闻好像从来不会拒绝。
一开始救她是觉得这个姑娘因为自己才被卖进应家,做劳什子冥婚的新娘。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原来一切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差。
应则闻看向她潮红的双颊,微微蜷起撑在床边的手指,极力克制自己想咬一口的冲动。
眸中情愫暗涌,半晌才缓缓从喉中挤出一个字。
“好。”
纪与青笑了笑,她重新攀上他的脖颈,吻上他不住颤抖的喉结。
-
过了几日,应熹风风火火冲进家门,手里还举着一部相机。
她说过些日子便要离开上海,和同学们一起去外地实习。
还特意和应则闻强调,是德国学校实践课程里的项目。
说的信誓旦旦,纪与青甚至在背后替她悄悄捏了把汗。
而应则闻却罕见地没有戳穿她拙劣的谎言,只是问她何日启程。
应熹说大概三五日,她的同学便会来接她。
所以在这之前,她特意花大价钱买了台法国的罗莱照相机,要为纪与青照相。
纪与青听后心头有些发酸,她之前只是无意中提了一句,说自己活了十九年还未曾照过相。
她很想拍一组和画报上的明星一样好看的写真。
以为只是简单的一句牢骚,可应熹却记住了。
她在院中选好景后便开始摆弄她的宝贝相机,一切调配好后却发现应则闻已经收拾好站在了纪与青的身后。
他心安理得地扬了扬眉,对应熹说:“正好,给我俩拍张合照吧。”
关于那个醉酒的夜,纪与青好像忘得一干二净。
只是在第二日醒来,她发现应则闻看她的眼神变了。
所以当应则闻站在她身后时,熟悉的沉香气息再一次笼罩过来。
她僵在了那里,耳廓逐渐烧红,整个身体仿若被抽空,只能听见巨大的,慌乱的心跳声。
应熹端起相机却迟迟没有按下拍摄键,她抬头轻啧一声,对着应则闻眨眨眼:“哥,你离嫂嫂近点,近点好看,你俩这样跟陌生人似的。”
话音刚落,纪与青就感到背后的人朝她又近了半步,沉香愈发浓烈。
今日天气刚好,院中的桃花盛开,悄声而来的风吹拂过树梢。
半朵桃花轻轻飘落在纪与青的肩上,应则闻低头看去,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
日光铺洒而下,照的一切都暖洋洋的,甚至能看清楚她脸上小小的茸毛。
像极了一颗熟透的桃子。
长睫微颤,他蜷起了手,又忆起那夜掌心柔软的触感。
咔嚓一声,这个初春就这样定格在了黑白照片里。
“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曹操《述志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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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