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则闻将纪与青扶了起来,这才仔细瞧了瞧她的模样。
三年过去,纪与青的身形抽条了许多,像棵扶风的柳树。
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凑在她耳边轻声道:“稍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说罢便抬脚入了上座。
应老夫人三魂仿若吓掉了两魂,张着嘴不知该问些什么。
三房和四房更是神形各异,虽心中疑虑却不约而同站起身朝应则闻行礼。
“三年前我偶遭意外,受了挺重的伤,受我一个朋友救助,将我运送德国才救回一命。”应则闻睁眼说瞎话不打草稿,“如今我伤愈回来,各位长辈还好吗?”
听过此话,老夫人这才将丢失的那两魂吞下,颤抖着手抚上应则闻的脸颊,脸上涕泪纵横。
“回来就好,我的乖孙,回来就好啊。”
应则闻不动声色避开了老夫人的手,站起身环绕一周,视线最后落到纪与青的身上。
他轻笑一声,却让人分辨不出欣喜还是愠怒:“这就是奶奶给孙儿娶的媳妇?”
“是啊二爷,您要是相中了就留着,相不中咱就另娶。”四房抢话道,正欲接着说些什么话,就听见应则闻冷硬的声音。
“既然是我的夫人,便是应家家主夫人,怎会落得人人欺负的境地?”
此话一出,整个中堂顿时安静下来,无一人敢言,呼吸声几近可闻。
不知名冷风自堂中起了旋儿,呼啸着穿过纪与青的耳畔。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眼前的应则闻简直与三年前的他判若两人,也或许他本就这样的人。
不容置喙的、一针见血的、刀刀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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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半日,应家二爷起死回生之事就传遍了整个上海。
自那之后的半月,各大报纸头条都被应则闻霸占,应家的拜帖也是源源不断。
而应酬过后他也不回卧房,总是宿在书房。
以至于整整一个多月,纪与青和应则闻从未打过照面,也没说过一句话。
却在两个月后,应则闻主动找上纪与青,让她跟自己去参加某个大人物的晚宴。
在应宅,在上海,纪与青便是应则闻的太太,自然也要扮演好太太这个角色。
透过折射到杯底的灯光,她看到应则闻被一群男人,一群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围在中间谈笑风生。
大人物们杯觥交错,大人物的太太们嘘寒问暖,纪与青融不进去也不想融进去,她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喝着从未喝过的香槟,又或是威士忌,望着几颗星星出神。
两年前应则闻不惜假死逃脱应家,两年后又摇身一变重新变成应家二爷。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直觉告诉纪与青,他不是一个坏人。
起码与她而言,并不算坏人。
“觉得有些无聊了吗?”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纪与青扭头看去,竟是应则闻。
他将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挂在胳膊上,扯松了领带,一屁股坐在纪与青的身边,转头含笑看着她。
“···倒也没有。”纪与青下意识反驳,“只是不喜欢罢了。”
“嗯,我也不喜欢。”应则闻表示赞同。
“那你?”
“这世上哪有顺其心意的事情,喜欢要干,不喜欢也要干。”
应则闻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抻了抻衣服,转而向纪与青伸出了手。
“走吧,应太太。”
纪与青望着那只宽而厚的手,将自己的手轻轻搭了上去。
回程的车上,纪与青盯着前座的司机越看越眼熟。
穿西装戴眼镜,她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那日在百乐门为她解围的那个先生吗?
眼镜先生被纪与青盯得有些发毛,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笑着说。
“纪小姐,叫我阿生就好。”
“那次多谢阿生为我解围。”纪与青说。
“多亏了二爷,是二爷吩咐我去的。若说感谢,小姐还是感谢二爷的好。”阿生仍旧笑着说。
说到此处纪与青便不答话了,她只垂眸盯着自己的膝盖。
不知为何,与应则闻相处时总觉得尴尬,所以她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那便是能不接触就不接触。
“怎么说到我就不吭声了?”
应则闻看着纪与青躲闪的样子,忽然起了逗弄之心。
原以为三年不见,她能长进不少,现在看来还是和之前一样好骗。
纪与青耳廓逐渐染上了一层绯红,她仍旧像个乌龟一样躲着不吭声。
应则闻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出声。
“抱歉,这段日子给你添麻烦了。”
听到此话阿生也突然惊异,抬头朝后视镜看了一眼。
纪与青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
自从应则闻回来后,应老夫人便一直催她生孩子,各种补品往院子里送,甚至三房和四房的太太拉着她教给她房事,惹得纪与青不知所措。
原来这些他都知道。
纪与青耳朵像火烧,逐渐蔓延至脸颊。
“你救了我两次,合该是我道谢。”
纪与青轻声道。
“可这两次难你原本可以不遭的。”应则闻认真的说,“过去这段时间,我会找理由把你送走,还你自由。”
纪与青沉默了,她并不想离开上海。
请假请了那么多天,回去之后老板必定勃然大怒。
苏州的活计定是干不下去了,而纪林枉死的事情还未有结果,她不甘心。
应则闻看向她,长睫微微颤动,唇角绷紧,明显还有疑虑。
“不必担心,走之前我会给你一笔钱,保你后生无忧。”
纪与青听后连忙否认,之所以有疑虑并不是在贪图他的钱财,只是还有些重要的事情尚未结束,暂时还不能离开。
听到此话的应则闻蹙了蹙眉,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他此番回来并不希望有节外生枝之事。
“纪小姐若是信任我,可否将所忧之事告知于我,或许我也可以尽微薄之力。”
况且如今是在上海,她纪与青便是顶着应太太的名号,顶着应家的名号,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应则闻不想自己的筹谋有一丁点意外的变动。
纪与青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纪林之事悉数告知。
“那纪小姐想如何讨回公道,只喊喊口号这么简单吗?”
应则闻眉头再次拧了起来。
“我可以去找记者,去···还有传单,那开滦煤矿那么多枉死的人,总会有和我一样的家属想要讨回公道。”
应则闻听后没忍住嗤笑一声,他并不觉得纪与青的办法有可行之处。
“你有证据吗?靠你的空口白牙吗?现在谁还敢去印传单,外面到处都在抓人。再者你若是真能让那些家属联合起来游行,那怕是离死也不远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细细想来应则闻或许说的是对的。
纪与青再次沉默了,在上海她形单影只一个人,若想讨回公道简直就如蚍蜉撼树。
“实不相瞒,我的身边需要一位应太太。”
应则闻突然出声道,“做笔交易,纪小姐。你来做应太太,我帮你讨回公道。”
这显然是一个不得不应下的交易,好像自己给自己画了个套,甚至还亲自跳了进去。
纪与青很是懊恼,她抬头望向眼前这个人,点了点头。
于是时隔五个月,开滦煤矿工人罢工一事被重新提起。
应则闻买通警察局,召集开滦煤矿的工人召开记者招待会,并找律师向报刊发表了《敬向社会人士吁请主持正义启事》。
而纪与青联合其他受害家属发出了伸冤启事,各家报纸也相继报道了此事的相关信息。
最后各方迫于压力,将那日当街殴打工人的警察交出,杀人偿命。
开滦煤矿虐待工人一事被爆出,背后主家的明氏产业股价暴跌,而应氏旗下产业股价飞涨,应则闻坐收渔翁之利。
开滦煤矿事件的工人家属悉数得到了赔偿金,纪与青同样也不例外。
只是她将那些银元摊开放在桌子上,愣愣地看着它们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她还是决定将这笔钱送到阁楼的门口。
夜色愈浓,纪与青在阁楼门前站定了一会,敲门的手抬起又垂了下去,最终转身离去。
回到车上却再也抑制不住哭声,缩在车窗前阵阵抽泣。
应则闻拿出手绢递给她,却不知她何时哭狠了躲进他的怀里。
娇娇软软的一团,连带着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气,一同钻进应则闻的毛孔。
他哽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直到最后怀中的小人儿没了动静,应则闻低头看去,或许是哭累了睡了过去。
见没了声音,阿生回头看了眼,应则闻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抱着她回了房间。
一切尘埃落定,纪与青也没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应则闻看着被强塞进手里的一袋银元很不是滋味,他掂量了一下,这段时间给她的零花钱是一分也没花。
“银元都还我了,哪来的钱买船票?”
应则闻有些疑惑。
纪与青狡黠一笑,说:“这段时间和各位官太太打麻将赢的钱。”
应则闻有些讶异,挑了挑眉问道:“打麻将有一手?”
“倒也没有那么厉害,只是小时跟着父母学过。”
纪与青已然不再难过,十分坦然地说道。
“那在走之前,可否帮我一个忙?”
“我说过,若有缘再见,定结草衔环以报。”
纪与青笑着说,“我断不会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