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金丝楠木马车悄无声息停在静园前,侍童跳下马车,轻敲三下车壁,车门开,裴玄下了马车,抬步走进静园。
他以为进门等着他的会是小土炮狼狈的求饶,不曾想游廊深处传来食物的飘香。
他蹙起漂亮的眉头,一天没正经进食,只吃了几口点心,忽而闻到这股辛辣的炙烤味,本能涌上反胃。
两旁举着灯笼照明的内侍跟着停下脚步,不安地看他。
裴玄平复神情,继续往前走,路过一扇垂花门就到了住院,未见其人就听其声。
“哈哈哈哈,对吧,我就说好吃!这可是经过我的手烹制的!”
这是小土炮的声音。裴玄顿住脚步,停在院外。
她不是被抓回来的吗,怎么声音还这么活力?这时候不该哭吗?
裴玄抬了抬手,示意身后跟着的内侍退下。
“你也退下。”
“是。”卫松瞬间没入夜色,消失无影无踪。
院内。
不知道哪搬来的圆木桌摆放在桃树下,桌上放着四盆食物,分别是烤猪蹄、麻辣鱼片、葱爆羊肉、蛋炒饭。
阿七和李穗儿对桌坐着,一人抓着一个烤猪蹄猛啃。
“好次好次,穗儿,你可真厉害!”
裴玄进院子就听到这声黏糊糊,亲密无间的穗儿,脸色肉眼可见臭了下来。
阿七似有所感,无意间瞥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吓得嘴里含的肉喷了出来,残渣四溅。
李穗儿眼疾手快护住自己饭盆,哎呀一声,“阿七你干嘛啊!浪费食物!”
阿七听不进李穗儿的声音,已经软了脚,哆嗦道,“王王王......奴......”错了。
“你在学什么狗叫?”李穗儿纳闷,顺着阿七视线,转头看了眼,便见一身绛紫锦袍,头戴玉冠,貌若谪仙的人站在身后。
“美人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李穗儿惊喜,起身扑了过去。
阿七不懂,看着眼前这一幕,如同在梦里。
王上竟然被一个女人抱住了。
王上居然不推开。
王上甚至被叫姐姐也不动怒。
为什么,是他猪蹄吃多了变成猪了吧,否则他的脑袋怎么宕机了。
他后悔至极,刚才啃猪蹄时就应该配点酒,这样喝醉了就有理由不请罪。
阿七绝望地翻了个白眼,想要让自己晕过去,可耳边又传来李穗儿甜腻腻声音。
“姐姐,亲亲!”
阿七不敢继续清醒,强迫自己醉猪蹄,晕了过去。而卫松悄无声息从屋檐上跳下,一把扛走阿七。
这厢,李穗儿踮起脚要用嘴巴蹭蹭裴玄脸颊,想表示亲近想念还有一天不见的担忧。
但裴玄用手指将她脑袋推远,无情拒绝。
李穗儿笑得没心没肺的,没有因此失落,反倒趁机抓住他的手牵住,拉去桌边。
“咦,阿七人呢?”李穗儿困惑看四周,刚才还在那里好好坐着呢。
“这些菜是怎么回事?”裴玄发问。
李穗儿转移注意力,笑说:“我今天去街上了,买了菜回来自己煮。”
她搬来凳子,挨着他坐下,“快尝尝这个猪蹄!你不知道今天我去醉香楼被拦着不让进去,看到别人吃猪蹄有多馋。”
裴玄没有动手,神色淡淡问道:“城门开了,怎么不离开?”
说起这个李穗儿可有话说了,她放下木箸,勾了勾食指,示意裴玄凑近点。
“直接说。”裴玄坐得板正,头不带侧一下,他心想不能太放肆这个笨蛋,得拿出点威严来,他是来问罪的。
“不行啊,讲秘密当然要凑近说,隔墙有耳怎么办。”
李穗儿不容他拒绝,强压下他脑袋,凑到他耳边,极小声说:“要变天了。”
“你别吹气!”裴玄有些恼火,耳根发红,她到底知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我没吹气啊!”
李穗儿没控制音量,呼出的气息更足了,唇瓣张合间不经意触碰到他的耳垂,裴玄抖了抖,呼吸乱了一瞬,猛地推开她。
李穗儿没坐稳,连带着椅子倒在地上。
裴玄下意识伸手,又想到她的恶劣行为,硬生生收回手。
李穗儿有些委屈,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扶她起来,可他一动不动,半点表示都没有。
于是她生!气!了!
跟着不动,就这么坐在地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片刻,李穗儿先败下阵,哼了声,揉了揉尾椎骨站起,搬着凳子坐到斜对面去,头低低地不看他。
裴玄看她跟蔫了的花一样,没了精气神,恻隐之心又开始莫名其妙泛滥。
但他硬生生忍下,梗着脖子不去看她。
落叶纷飞的院子就这么静下来,只剩风声,忽然一声极轻微的啜泣钻入耳里。裴玄诧异转头,就见她眼红鼻子红,眼下挂着剔透的泪珠,我见犹怜。
“你......”裴玄喉头滚动,话到嘴边又语塞,半晌后,才硬邦邦挤出一句话:“你别哭了。”
不想李穗儿哭得更惨了,她用袖子使劲抹眼睛,更加深了那抹红。
“我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找你,你还这幅厌烦的模样,要不是看你长得美,死了可惜,我才不管你!”李穗儿带着赌气意味,话末恶狠狠瞪了裴玄一眼,好似小猫呲着牙要扑上来嘶他。
第一次有人敢这么质问凶他,裴玄略显无措,按照以往,像她这般不敬的人,早拉下去五马分尸,可他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不要哭了。”裴玄递过帕子,尽力将语气放缓放轻,“我刚才不是故意推你。”
“那你讨厌我吗?”李穗儿不接帕子,一瞬不瞬地看他。
讨厌吗?倒是没有想杀她的心。
算了,别和笨蛋计较,先哄过去再说。
裴玄心中叹息,顺着台阶说道:“不讨厌。”
“好吧,我原谅你了。”
李穗儿破涕而笑,终于肯接过帕子,然后搬着凳子挪回了裴玄身边,双手攀住他一只胳膊。裴玄身体僵硬,但还是没有抽出来,约莫是怕她再哭。
为了让自己分散注意力,他开始问话:“你说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找我是什么意思?”
李穗儿吸了吸鼻子道:“府衙出了咱俩的通缉令。”
裴玄没接话,不解凝望她。
她和他的通缉令?他怎么不知道?
“对啊,轩辕他死了好多人,剩下没死的人都被送去御行所拷问了。”李穗儿抖了抖,手臂更加贴近他,忧心忡忡道:“通缉令上写着轩辕台跑了两个贵女,我寻思着不就是你和我,不然还能有谁。本来我要出城找个地方躲一躲,但想到你,就又回来了。”
裴玄惊讶:“你是为了我才回来?”
“不然呢!把你一人丢下逃跑多不讲义气!既然我把你带出轩辕台,就要负责到底,生一起生,死一起黄泉路上作伴,我们要做那小鸟,双宿双栖。”
等等,越讲越没边了,裴玄无奈打断,“没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我可听说了,御行所是晋国出了名的诏狱,进了那要被扒皮!拆筋!割肉!呜呜呜,太可怕了,我们千万不能进去。”李穗儿抖得更厉害,两只贼手得寸进尺抱住裴玄的脖子,快挂到他身上。
“别怕,那只是对待有罪之人,无罪之人走个过场就能被放出来。”裴玄见她实在害怕,大发慈悲拍了两下她后背。
“走个过场是多久?”李穗儿问道。
裴玄犹豫,不确定道:“一个月?或者三四个月?”
“这么久不掉层皮也要饿成人干干,不行不行,我们千万不能被抓到!”李穗儿带着哭腔,不忘强调一句:“虽然我们无罪,但我们也不能白白被关那么久!尤其是你啊,万一里头的人嫉妒你长了幅好皮囊,要毁你的容,我会活生生心痛死掉!”
她说着做捧心口的动作,好似真有那么回事,真情实感得令人发笑。
裴玄压不住唇角,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来掩饰上扬的弧度,但再怎么掩饰,也遮不住眼中的笑意。
“你就不怕逃跑了,晋帝问罪下来?到时候踏平你吴国。”裴玄故意吓唬。
踏平就踏平呗,反正吴王昏庸无能,只会欺压百姓,换个君王也挺好。
不过李穗儿没忘记自己还是吴国公主的身份,不敢大声说吴王小话,只好拍晋帝马屁,反正美人心倾晋帝。
“晋帝是个讲道理的明君,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问罪吴国,我相信不会的!”
明君二字让裴玄脸上的笑容扩大,“是吗,我以为你对晋帝心存诸多不满。”
“怎么可能!晋帝可是一代枭雄,只有敬仰,哪有不满。”再说你喜欢的人,我肯定不能踩呀。
李穗儿自诩是美人的好姐妹了,姐妹之间当然要夸夸夸,决不能伤了姐妹的心。
可转念一想,美人既然心慕晋帝,还会和她一起躲避风头吗?
“所以你愿意和我逃吗?”李穗儿手搭在他手背上,小声问道。
裴玄睇了眼那只小手,忍了忍终究没有抚开。
“说话呀。”李穗儿心急,害怕他糊涂,会为了男人,不顾生命安危留下。
裴玄迟迟不吭声,故意吊着他,其实早有决断。
他想,陪她玩玩也不错,看看她究竟有什么花样,是真的憨纯,还是装的。
“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李穗儿沮丧地耸下肩头。
“好。”裴玄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