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筠去了城北新区。
这些年,云市发展得可真是快啊。五年前,这里还是青砖黛瓦,保留着传统乡村风貌的宁静之地呢。现在,高楼林立,已然是一幅钢铁与玻璃交织成的现代文明画卷了。如织的车流,涌动的人潮,过去的一切,再难寻踪迹。
林月筠信步漫走。霓虹灯开始闪烁的时候,才推开一扇玻璃门,进了一家叫“北街古酒”的小酒馆。
“阿筠,好久没来了!”酒馆老板红姐是位很有韵味的中年女子。亲切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还是老位置吗?”
“嗯。”林月筠点点头,熟悉地往里间走去。
这是一家隐匿在喧嚣都市的一隅的小酒馆。林月筠最初无意简走进来,大概是因为门外挂着的那两盏复古灯笼恍了眼。之后常来,是因为这里的那份宁静与温馨,还有老板娘红姐的青梅酿。
但很多时候她来,并不喝酒,只是静静地坐着,闻店里交织在一起的淡淡木质香与酒香,看窗外阑珊的灯火和熙攘的人流,幻想街道拐角处能出现的身影。
“今天喝酒吗?”老板娘送上小食:“窖藏了三年的珍藏版,尝尝?”
“好!”林月筠回了老板娘一个浅浅的笑容,言简意骇。不在南山别院,林月筠话很少。
林月筠觉得,自己活到现在,能做的风雅之事,大概也就饮酒这一件了。她酒量不错,日常却并非必须有酒,想喝的时候,酌些,不可不醉,不可太醉。
老板娘真是一手酿酒的绝技。青花瓷的酒杯盛上窖藏三年的陈酿时,那清洌中透着的醇厚酒香,就足以让人微醺。
许是很久没喝这青梅酿的缘故,菜点还没上,林月筠就着那三两碟精致小食,一口接一口,竟有种久违的舒展的畅快。
不知不觉,两只酒瓶都空了。独坐酒馆一角的林月筠,眼脸蕴染了迷离的微红,脸颊上渐渐泛起了桃花初绽般的红晕。不经意间,几缕青丝垂落,为她平添了几分不羁与柔弱并存的朦胧风情,妩媚俏丽,平白拨人心弦。
清风拂过,酒意散开。林月筠眯眯眼,眼前的景象便迷瞪迷瞪地罩上了一层粉色的薄雾,缓缓开始旋转。压着血液里不断上涌的火气,在酒香缠绕的眩晕感中,林月筠阖上双眸,缓缓伸手去摸桌上的酒杯。
青花瓷的清凉感未如料想中传入掌心,伸出去的手便被一只干燥有力的大手握住了。
林月筠一惊,费力地睁开眼睛,视线很是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眼前朦胧的身影是位身着素色衬衫的高大男子。不是华天磊......是......
“师父......”林月筠含糊不清的低喃带着不确信的惊喜,涣散的眸光瞬间被腾起层层水汽淹没,猛然反抓住男子骨节分明的手,颤抖的声线溢着令人揪心的疼痛:“师父,你怎么现在才来......”
“师父?!”男子似乎很疑惑,清洌的声音含着辨不清的情绪,隐隐有些怒意。
“......啊......不......不是啊?”林月筠费力拽住那些不受控制要散开的思绪,羽睫轻颤,迟钝地缓缓辨析着:“还是不是师父啊......”
头越来越沉重,林月筠趴向桌面,俯头枕着手臂。片刻之后,再抬头时,那些破碎的期待全都被她压进欲要滚落的泪珠里,眸底保持一缕清明却仍然染着难以言传的忧伤:“不是师父啊......抱歉呢......”
林月筠不曾醉过酒,这次却昏昏沉沉得厉害。酒馆是她熟悉的,老板娘也是她信得过的人,之前还安排好了到点来接的车,所以,男子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不清自来地吃她点的菜的时候,迷迷糊糊中,她也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他酒壶里的酒。
“你这酒......”林月筠咂了咂嘴,深深皱眉,很是嫌弃:“太淡了吧?是男人......呃......的吗?”林月筠控制不住打了个小小的酒嗝,一个秀秀气气的停顿,就那么恰恰巧巧稳稳当当地剥离了一个“喝”字。
“......”
男人的眼神轻冷冷地飘过来,混沌迷糊的林月筠顿时觉得有冷飕飕的风刮过,心底莫名涌出做错事被抓包的心虚,不自觉地抬手掩住唇,小鹿般的湿漉漉的眸子里全是迷瞪的无措。
“......唉......”男子似乎很无奈很认命地长长叹了口气:“老板娘,换酒!”
“小气......呃......”林月筠打着小酒嗝,自认为很沉稳地继续自酌自饮:“算我请你啊.....”
“你......”男子似乎很困惑,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想说什么,可只说了一个字,唇角翕翕合合,却最终没有下文。
林月筠根本没理会,晕晕乎乎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酒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啊。让你迷糊,让你清醒,在迷糊中清醒着你的清醒,在清醒中迷糊着你的迷糊。
就如现在,林月筠知道自己是迷糊的,眼前迷糊不清的人影和脑袋沉重的迷糊的自己。但她也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自己还是没能等到想等的人,清醒地知道自己该回南山洛玫园了。
她的洛洛在等她呢。
次日,林月筠在鸟儿清脆悦耳的鸣叫声中醒来。脑海中,留存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好像昨晚在“北街古酒”,她多喝了些,然后调笑一位不请自来的帅哥“不男人”,还豪气地买单请人喝酒......
再然后,她想洛洛了,约好的车也来了,她便站起来要离开。可站不太稳,那位帅哥扶了她一把,酒精壮酒胆,她居然言行不过脑地翘着指尖,抵上别人精壮的心跳处,流里流气地问别人要不要从了她,还说要带人回家......
呵呵,老板娘的酒不愧是三年陈酿,这劲大得.....
“汪!”一旁的洛洛感觉林月筠醒了却没有动,便用它的小脚丫扒拉林月筠的手臂。
“洛宝!”林月筠伸手将洛洛搂进怀里,懒懒地侧身朝窗。
窗外,晨曦初露,远处的山峦在霞光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清凉、静谧。
真是个适合出行会友的黄道吉日呢。林月筠心想。
抱着洛洛在床上翻滚玩闹了好一会儿,林月筠才洗漱下楼。
楼下,华天磊已靠坐在餐椅上,手指在沿着咖啡杯口缓缓地滑着。他就那么散散地坐着,难以忽视的强大气场便从优雅与从容的气质中透了出来。
那是一种在商场中经风历雨、千锤百炼而铸就的霸气。如经磨砺的宝剑,深沉而锋锐,熠熠生辉。
终不是当年民中时,被那她揍得求饶的倔强少年了。真是如一首歌所唱“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林月筠很是有些感概。但今天这“霸总”,似乎很有怨气呢。
“林小筠,昨晚哪去了?”果然,华总英俊的脸冷冽得要滴水。可明明是狠狠气恨的声线,却也因夹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丝毫没有给人带来应有的震慑之感。
“出去了呀。”林月筠答得理所当然,还无辜地巴眨着她那双闪亮的黑眸,用鼻音哼哼:“怎么了?”
“林小筠!”华天磊恨恨地凝着林月筠,颇是咬牙切齿:“我哪天死了,一定是被你气死的!”鬼丫头,喝酒也就罢了,还调戏上人了。一下山就不让人省心!
“哪能哪能!”林月筠打着哈哈转移话题:“现在就去啊?还早的吧?”
“先吃早餐!”华天磊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从没见你这般积极过!”
想到昨晚隔着窗玻璃看到的那一个人,华天磊更是恼恨:原来弄什么一个都不能少的噱头,是等在这儿的呢。若不找足够的理由办这样一个特别的聚会,作为所谓同学,确实找不到深居简出的林月筠。但是,在他的印象里,林月筠和萧景之完全没有个交集啊。而且,昨晚的林月筠也不像认得萧景之,那他们之间溢出的熟悉感,特别是萧景之那副久别重逢情意绵绵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你和萧景之很熟?”华天磊不由自主问了出来。
“谁?”林月筠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用眼神反问:萧景之是谁?和她昨晚在城北有关系么?
算了。华天磊幽幽叹了口气。看林月筠这迷糊的样子,估计根本不知道或者不记得昨晚的人是谁。那自己何必还提醒她?
林月筠有个好习惯,一上车就会睡觉。不吵不闹安安静静靠在座位上就睡,迷瞪迷瞪到目的地就会有感应似的自己醒。
有一段时间林月筠特别瘦,纸片人似的风都能吹走。华天磊一出远门就带上她。说既然她上车就能睡,就让她多坐车她多睡睡,看看能不能长胖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华天磊有了个好的习惯,去哪儿不带驾驶员,而是自己开车。也许,是某一天,林月筠说两人一起坐后排,很是别扭。而他,不想在静谧的空间里,两人还一前一后隔得很远。
欣姨曾说,他一天这样忙这样累,还自己开车,很不安全。于是,为了这分安全,他更是自律,严格早睡早起,非非常必要坚决不饮酒。
林月筠那木鱼脑袋里,就只有革命友谊。他有时真想敲开她的脑袋,把她纯洁的革命颜色染成他想要的颜色。
绿野仙踪田园山庄在不远不近的城东五十公里外。
出了城区,华天磊便打开了巡航模式,车子便在舒缓的音乐中,随着车流,平稳行驶。
没多久,副驾上的林月筠果然就靠在车窗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
华天磊转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里微苦:这么多年,他与她已经这样近了啊,他去她家,都是刷脸自由进出的,为什么,还是感觉被隔离在她的心门之外呢?
他们分明已认识这么久了啊,从年少的青涩时期开始,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了啊。
那份不打不相识的情谊,还是打不开她落锁的心门啊!
是了,他和林月筠,确实是不打不相识。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吧。因为,那天,虽然有太阳圆盘似的挂在天上,但风从教室碎了玻璃的窗户扫进来,还是让穿了厚外套的他,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那时,他刚上初三,在“民中”——好心人捐助设立的一所专为进城务工子弟就读的学校。
那时怎样一个下午呢?华天磊一边观察前方的情况,一边凝眉回想。
那个下午,好像与平日没什么也区别。教室里,同学们一如既往无视讲台上老师的存在,上蹿下跳,来往自由。教室如菜市场般喧闹嘈杂。
下午最后一节课,上课的是一位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的年轻教师,具体姓什么上什么课华天磊记不得了,只记得这位年轻秀气的女老师刚上讲台几分钟,就在同学们的哄笑中噙着眼泪跑了出去。
老师被气跑或被哄跑,都没有什么区别。在这所名为“民中”的学校,都是些见惯不怪的事。跑掉的老师多半不会回来,若有回来的,也只是变成教室里的一尊摆设。
这里,老师要不就比学生换得还快;要不,就比学生更没有存在感。所以,华天磊几乎不记得自己初中时代任何一位老师的名字。
华天磊记得,那天,年轻女老师狼狈离开的一瞬间,教室里拍桌子敲板凳的声音夹着少年男女的尖叫声欢呼声,震耳欲聋。
然后,有人跳到讲桌上,挥臂狂喊:走哦,找静美人去!谁找到是谁的哦!
再然后,整个教室都沸腾了,一群被鼓动的少年一个推一个地高喊着涌出了教室。身后,女同学们将桌子当做战鼓擂得山响。
华天磊当然也热血汹涌地随着人流涌了出去。
这所学校,学生除了学习,对一切都狂热;这所学校,除了高高的围墙,一切对这里的学生都没有约束力。
不是学校不管,而是管不住,没有能力管。
华天磊现在仅是回想,就仍然觉得,那里根本不应该叫学校。但凡对孩子负责一点,有一点经济能力的父母,都不应该将孩子丢到那样的学校里。
但是,很遗憾,他华天磊的初中时代,是在那里度过的,林月筠也是。
只是那天,他还不知道他们这些勃勃少年寻找的所谓“静美人”,就是林月筠。
之前,他只是从其他同学的议论中知道,这所不能成为学校的学校,最近出了个异类,一个居然要读书要学习的异类。这个异类,还是初一年级一位出奇美丽的女孩子。而这个女孩子,静得几乎不讲话,但仅是眼神,就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总之,神乎其神,美得似仙,冷得似冰。
华天磊跟着众人在走廊、操场、礼堂、食堂,甚至在所有教室都逛了一圈,没有找到所谓“静美人”,就脱离了越来越壮大的队伍,一个人往打靶场走。
他对美人什么的根本不感兴趣,他想知道的不过是她要学习的豪言壮语怎么实现。
靶场是华天磊发现的清静之地,他已经很久没去那里了。
华天磊独自走着,边走边愤愤地自言自语:一个要学习的初一小屁孩,还没被同化而已。
想想他华天磊,初一被丢进来的时候,还不是豪言壮语要好好学习考出好成绩证明给某人看。但所有人都不学,你怎么学?还有,别人能让你学?
华天磊要去的打靶场,实则是这所学校最僻静最荒芜之地。据传,因早些年这里出了些偷吃果子的事,学校就加高围墙锁死了,由校长亲自巡逻看管。校长的办公室,吊脚楼似的半悬在围墙上,将靶场尽收眼底。
因靶场再无人进出,很快,墙内的杂草比上了锈的铁门还高,已经不适合花前月下的缠绵了。
当然,想从铁门进出是不行的,校长是位严肃的枯瘦老头,也是这所学校唯一对学生还有些震慑力的存在。
据传,这所学校,是因为校长的据理力争才最终保留下来。因为,没有这所破败的学校,那些跟随务工父母进城有没有当地户口的孩子,漂泊不定,真没个去处。
还传,老校长将自己的工资都填到学校的修修补补中了,因此身边无妻,因而膝下无子。
因为学生家长要为生计东奔西走,这所学校的学生流动也就非常频繁。又因学生流动太频繁,教学质量难以保证,以致于后来也就无需保证。学校大门一关,只要不闹出太出格的事,其他一切都不再是事。
可华天磊不是务工民工子弟。
华天磊知道怎样进靶场。北面围墙最阴暗处,有几块砖是松动的。从那里挪开几块砖进去,神不知鬼不觉。而且,从那里进来,穿过几步比人还高的草丛,就有一片不大的但修剪平整的草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那草坪,必然是有人经常维护的。不然,它会和周围毫无两样。
这里,就是华天磊的秘密基地。当他觉得周围实在吵得受不了了的时候,就会偷偷来这里坐,一坐就是一整天。
可是今天,居然有个纤弱的、秀美的身影在这里,在这里看书!
是的,在这里坐着看书!
看书,这所学校最令人吃惊的景象。
——静美人!
华天磊立即反应,这一抹身影,就是外面敲锣打鼓寻找的目标——静美人。
这个意识让华天磊莫名兴奋。
他蹑步上前,一把夺过女孩手里的书,把书举在手里,拔腿就往草丛深处跑。边跑边喊:“来呀,来追我呀!”
没有听到意想中追上来的脚步声,他停下来,转过身,对着女孩摇晃着手里的战胜品,嬉笑着一步一步往后退。
“我警告你站住。”女孩并不起身,只是凝眸冷冷看向他。那气势,居然一寸一寸掐熄了华天磊心里的那点兴奋。
可他华天磊哪是轻易认输听话的人,何况,这里还是他的基地,他的地盘。他,可是学过两下子的,虽然,他不打女人......呃......女孩。
“来呀!”华天磊学着班里那些“老油条”的腔调,勾着手指,痞里痞气地嬉笑:“来,过来叫声天磊哥听听!”
“我警告你,书,还我!”女孩还是未动,但眸色和声线都透着能凝水成冰的寒气。
那时的华天磊还不知道,这是他作死的前奏。所以,不知者不畏惧的他仍然痞笑着扬声喊:“来,叫声哥,哥就给你。不然,哥不小心弄坏了你的书,你别哭哦!”
然后,他当真不怕死地撕下一页书,并轻飘飘地将书页扔在风中。
“我警告过你,别动我的书!”女孩的声音,如同新发于硎的薄刃,冰棱棱地飞过了,划得人心里打颤。
华天磊暗自吸气,仍然嘴硬:“来呀,来叫天磊哥呀!”
“好!天——磊——哥,是吗?”......
华天磊闭目,他发誓,今生今世都不愿意再听到林月筠那样一字一顿地喊他“天磊哥”!
因为,那天,他还没看清林月筠是如何起身如何追上他的时候,就已感觉有狠厉的拳风,直袭面门。
据他在武馆的经验,他遇到狠角色了。而且,很明显,这个女孩的段位,远在自己之上。
没想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居然是高手!最可恨的是,这个高手出招完全不讲章法,只顾拼了命的狠。
华天磊始终觉得,不管是谁,只要他拼了命地狠,就能击败所有对手。而且,那就是他华天磊一直用战略战术。
但是那天,他居然狠不过纤弱的林月筠。
“别打了,别打了!”被林月筠单膝压在地上华天磊终于抱头求饶:“还你书不行吗?”
林月筠的拳头还是落在了华天磊的前胸。
华天磊忍不住蜷起身体惨叫。
“你有伤?”林月筠疑惑,放开了华天磊。
华天磊白了林月筠一眼,好半天才呼吸顺畅。心虚地想:若他没有伤,就不会败给她?
“很严重?”林月筠问,抬手就要剥华天磊的衣服。
“干嘛?”华天磊没好气地拍开林月筠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我是怕把你伤着了没钱医!”林月筠捡起地上被揉得皱巴巴的书,面无表情地盯着华天磊:“你撕坏我的书,医药费抵了!”
说完,径直走开。
没走几步,又回头幽幽看向华天磊,丹唇轻启:“我提醒你,草丛中会有蛇。你别没被我打死,却被蛇咬死了,破坏这里的清净。”
“你!”华天磊气竭,却不得不认命以最快速度起身离地。
草丛中有蛇,华天磊是知道的。这也是他很久没来这里的原因。而这里能真正成为人迹罕至的净土,也是因为有这样的爬行动物,否则,外面那些能把天都捅个窟窿的顽猴,还不早把这里夷为平地。
林月筠知道这里有蛇,是因为在她意外找到这样的绿洲,还来不及惊喜的时候,就被不请而来的它们惊吓得逃了。可这里是她能唯一找到的清净之地,第二天,她在教室里收集了些许烟头,还是壮着胆子又来了。
如此几次,她发现草坪边沿被洒了石灰粉后,她就不再收集烟头了。
林月筠找到被撕掉的那页书,走到她原本坐的地方去,完全当华天磊不存在,自顾自看她的书了。
华天磊大跨步越过林月筠,往墙洞处走。正要出去,回神想想,又折了回来。
这是他的地盘,凭什么走的人是他?
华天磊定定地立在林月筠身前,气冲冲地盯着林月筠乌黑乌黑的发顶,似要盯出个窟窿来。
可良久,林月筠都只顾看书,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可恶!华天磊恨恨地想。他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无视过!
华天磊一屁股坐下,重重地吸气呼气,恶狠狠瞪着身边的林月筠。他就要看看,这位擅闯者究竟能无视他多久!
可是,渐渐的,这女孩静静看书的样子,居然鬼使神差让他的怒气消失了。而且,竟然还让他觉得,她看书的样子,如馨香的画卷般,带有神圣感的美好。
“你叫什么名字?”华天磊不由自主地轻声问,有些怕惊扰了画中人的小心翼翼。
“重要吗?”林月筠头都不抬。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华天磊倔脾气上来,眉头一皱,声音提高了。
“哦,林月筠。”林月筠睨了他一眼:“重要吗?”
“林月筠......”华天磊无力:“你,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聊天不该是这样的啊。
林月筠不答,只用奇怪的眼神瞥过来。
“很重要?”顿了好一会,在华天磊觉得自己一口气呼不上来快窒息了的时候,林月筠才问。
这一问,华天磊那口气是呼上来了,但气流又被林月筠那轻飘飘的话语压在胸间,剧烈起伏,震得他胸口生生地痛。
华天磊只能闭眼,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如此反复几次,才盯住林月筠明眸里自己的影子,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华,天,磊!”
林月筠用不解的眼光瞟着华天磊:“知道啊!‘天磊哥’。你刚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华,天,磊!”华天磊鼓气、挺胸,瞪眼,固执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
“哦,华天磊。”林月筠点头,黑白分明的瞳孔安安静静:“那么,华天磊,你还有事吗?”
“这里是我的基地。”华天磊调转视线,看向红彤彤却感受不到温度的太阳,闷声说。
“所以,我是擅闯者;所以,你要抢我的书;所以,你撕我的书?”林月筠眯眼,眸色渐变寒冷。
“我不是这个意思。”华天磊立即回头解释:“我很喜欢这里。这里,安静。”
“哦。”林月筠弯弯的睫毛一眨,敛去了眸底的些许清冷。
“你要读书,不应该来这所学校。”华天磊继续看着向天边的太阳:“这里不适合读书。”
“知道啊,所以,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林月筠的声音,第一次没带寒气。
“离开?”华天磊疑惑地回头,扬声问:“退学?转学?休学?”
不用等三年毕业离开,能最快离开这里,他想到的,只有这几种方式。他也多次尝试过这三种方式,但皆在母亲的棍棒下以失败告终。
“升学!”林月筠的目光,有不符合她身高容貌的坚定:“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升学!”
“升学?!”华天磊吃惊:“你要跳级?进高中是要过考的,成绩不好能去的学校也和这里差不多!”
“那就把成绩考好不就可以了。”林月筠不以为然。
“你才初一!”华天磊更惊。
“所以不能浪费时间。”林月筠干干净净的眸子对上华天磊惊诧的目光。
“你......”华天磊吞咽了下,上下打量林月筠,继续问:“你父母也是进城民工?”
林月筠明显单薄的身板和极其普通的衣着,华天磊拿不准她的家庭情况。
“不,”林月筠抿唇,樱桃般的唇瓣泛出青白色的光:“他们住东山。”
“东山?!”华天磊大惊:“那你怎会......”
“我妈死了。”林月筠垂下了眼帘,语速很快。
“对不起!我不知道......”华天磊手足无措。
“不关你的事。”林月筠深深吸气,浅浅呼气。
“我......我家也住东山。”华天磊垂头。
“那你......”林月筠迟疑:“你的伤?”
“我妈打的。”华天磊满不在乎地勾勾唇快速答。
“你妈打的?”林月筠瞪大眸子,声线控制不住地极速上扬:“小妈?!”
华天磊被林月筠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硬着头皮解释:“我妈是......小妈......之一。”
大妈小妈的,东山那边多去了。各人自有缘法,只要自己不在意,旁人又哪管得了许多。
“哦......”林月筠疑惑,声音缥缈得像天边的云:“也就是说,小妈就算是亲妈,也要这样打自己的孩子吗?”
“在她眼里,我只是争权夺利的工具。”华天磊黯然。
“我以为,只要是亲妈,就会对孩子很好呢。”林月筠低喃。
“你妈是大妈,但她走了,不能照顾你了。”华天磊自动补脑:“你家小妈管家,她对你不好?她打你?对吗?”
东山的孩子,会被丢到这里,必是被家庭不待见的。比如他自己,兄弟姐妹众多,每一个都是父亲的亲生,哪一个能入父亲的眼,才能连带母亲一起,得到优待。不然,他的母亲不会每次见到他,就觉得他不争气,巴不得将他往死里打。
“她不打我。”虐不亲厚的人,打从来都不是最狠的。林月筠呆了一会儿,又轻声补了一句:“我妈是离婚的。”
不离婚,那是才对母亲的极大侮辱。
“......”华天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如果我说,在这里,比我住东山的家里还好,你信不信?”林月筠突然无声地笑了。
“怎么可能?”华天磊惊疑:“这里吵得都睡不着!而且,吃的是些什么啊?连肉都没有!”
“那至少床铺是干的啊!”林月筠嘴角的笑容渐渐扩大,漂亮的眸子却愈发黯得没有生气:“起码,冬天被子是干的吧?起码,不用担心被子里有细小的针尖或是不知名的虫子吧?起码,你不用饿得半夜偷偷起来,找不到吃的,巴不得墙角的老鼠药都是假冒伪劣吧?”
“林月筠,你!”华天磊惊得需要用双臂支撑在草地上,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向后倒下。
他想问林月筠是否真是家在东山,却又相信林月筠说的都是真的。华天磊突然觉得,比起林月筠,他挨自己母亲那点棍棒之痛,屁都算不上一个。
他那父亲,虽然是众多兄弟姐妹共同的父亲,但他让所有子女都衣食无忧。而且,他说,任何子女,不管是谁,只要姓他的姓,任何关于读书学习长本事的事,他就算倾家荡产都支持,但首先得让他看到你有读书的能力有长本事的能力。
“你,你爸,他,不管你吗?”华天磊静默很久之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爸......”林月筠长长吸了一口气:“我爸他管啊。但是,你觉得,他是相信一个能说会道的枕边人呢,还是一个从小不在他身边长大所谓女儿?”
是啊,她爸,她爸林正军怎么没管她呢,不然他怎么会冲着她怒吼:
“林月筠,你不打你姐姐你会死?”
“林月筠,你不搬弄是非你会死?”
“林月筠,你不像狗一样乱咬你会死?”
“林月筠,有书你读就不错了。你不挑三拣四你会死?”
她辩解过,抗争过,被她亲爱的父亲当成是顽劣、忤逆;她沉默过,妥协过,被她亲爱的父亲认为是欺骗,狡诈。
她亲爱的父亲给她的路是:“林月筠,民中,你爱去不去。不去你就回萍乡挖矿。”
而那个先于母亲两年给她添了位的姐姐,后又给她添了位弟弟的小表姨,贤淑慈爱地在一旁劝导:“阿筠,听话,别惹你爸生气。你爸让你吃点苦,那都是为你好。小孩子,能吃苦中苦,长大才能成人上人。你爸他小时候,不也吃过很多苦吗......”
于是,她所谓姐姐林瑾瑜去了全云市学费最贵条件最好的私立贵族中学,她来到了这里——随时都可能被撤销的民工子弟中学。
“华天磊,你知道吗?”林月筠悠悠回眸对上华天磊的视线,声音杳袅得让人怀疑它的存在:“当你还是一只随时都可能被踩死的小蚂蚁的时候,千万别幻想能唤醒装睡的大象。”
......
“吱——”
突然,前方一辆车变道超车,华天磊猛地踩下刹车,退出了巡航模式。
惯性让林月筠的身体猛地向前倾了一下。
“怎么了?”林月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
“没事,前面有车突然变道。”华天磊温柔地解释,收回了自己飘远的思绪。。
林月筠揉了揉眼睛,清醒了几分,看了看窗外,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有红墙碧瓦隐隐出现。
“到了吗?”她问道。
“嗯,快了。”华天磊双手轻握着方向盘,眼光幽幽飘向天际,心中暗自思量:林小筠,若在民中没有遇到你,我现在什么样?
若当年没有那场和林月筠的不打不相识,他应该不可能进入精英中学的。因为他父亲说,他的子女,一切都要靠自己的真本事,包括年少时的求学。
退一步讲,就算他父亲赞助了精英中学的某项建设,他也因此而进入精英中学,但那样的华天磊能和真正靠自己的成绩考入精英中学的华天磊一样吗?他自己,会喜欢那样的另外一个自己吗?
还有父亲那里,能如现今一样,将整个家族企业完全放心地交到他手上吗?
华天磊感叹:年少的林月筠啊,那瘦小的林月筠啊,她要练就怎样强大的内心,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才能保持这样一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的、飘然的、淡然的生活状态?
高中时期,他是怎样的愚蠢,才会答应和他同班的林月筠,要装作与她素不相识,而且还必须做到毫无瓜葛、完全无往来。他怎会愚蠢到答应而且一直遵守,然后,就只能被动地、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孤立、被冤枉、被嘲笑、被歧视、被欺负,为她不值为她心痛而不能施以任何援手。
可她说,那时帮她,就是害她。
他哪敢不听啊!她可是随时能把他揍趴下。若成绩下滑,还会被她偷偷揍呢......
现在回想,彼时懵懂,一直以为自己是屈从于她的拳头,才对她言听计从。然而,事实上,从那时开始,他的心,便已不自觉地怜惜她心痛她,本能地不愿意让她承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只是那时年少,不懂啊!
那现在呢,还是只听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