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晴好,无风无雪。
长尾喜鹊在枝头咔哒哒直叫,神似宫宴上工匠操纵木鸢时齿轮机关发出的声响。
方湛神清气爽地迈出馆舍厢房时,冼牧川正在树下仰头冲那几只喜鹊叫嚣。
他斜披外衣,脚上趿鞋,发型凌乱,眼底黑青,一身的气急败坏。
方湛笑道:“云莱兄今日起得可真够早的。”
冼牧川回首,瞧见方湛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前日晚间他叫了几个本地唱曲儿姑娘去醉云天一同吃酒,酒酣兴至,正跟姑娘们一起吹拉弹唱得起劲,却被这小子的书童不由分说地拉走离席,说是案情有重大变化,方湛要他速速到场。
匆匆赶至府衙才知,原是死了个人。晦气不晦气就不论了,方某人还非得拉着他一同审人排查,一直忙到后半夜才算告一段落。
本想回醉云天的天字号房长睡大觉,姓方的又说一来一回浪费时间,让他直接歇在府衙馆舍中。
这一待就是两天。
虽说馆舍的床寒酸冷硬,架不住实在困,冼牧川躺下就着,只是梦还没做完整一个,就被窗外树上的喜鹊给吵扰醒了。
其实喜鹊又有何罪呢,他的痛苦归根结底还不是拜眼前这位优哉游哉的方大人所赐!
“你少来,”冼牧川发癫似的指着方湛质问道,“你敢说那两只喜鹊不是你安排在这儿故意吵我的?”
不等方湛开口,他又跺着脚放赖:“我就知道!你跟我爹他们都是一伙的,你们的目的就是要我不好过!你们这些人,自己努力就罢了,偏偏还看不惯我躺平过好日子,一个个打着为了我好的名堂折磨我!”
小厮昌乐在旁拉不住人,暗自着急,生怕他家主子再说出些什么惊天胡话,得罪了那位传说中铁腕无情的爷。
偏巧方湛这日心情不错,一脸关切地问向昌乐:“你家七爷一向如此睡不好就发神经?”
昌乐扑通跪下:“回大人,公子他……”
“方湛!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讽刺我!”
冼牧川还想跳起脚开骂,却被方湛抢先道:“有长进,都能听出别人在讽刺你了。不过我劝云莱兄省下与我斗的力气,早些收拾妥当,去花厅用饭,别忘了今日还有项非你不可的重要任务,可别拖一众人的后腿。”
说罢,他勾了勾唇角,悠然提步离去。
“不对劲,”冼牧川望着方湛的背影,对昌乐道,“很不对劲,你看到没有,他刚才一直在笑?”
昌乐疯狂点头。他在京时没少听说方大人做事是何等狠绝,几次跟着公子赴宴见到他也是一派严肃凝重,两相一对比,今日这平易近人的笑就显得有些渗人。
他哭丧起脸:“公子,您以后有什么气尽管冲小的发就是了,何苦惹方大人呢,万一他在圣上面前参您一本,或者暗地里使点儿什么……”
“别瞎说,他才不会,”冼牧川甩了甩袖子,朝屋内走去,“不过今儿他绝对不对劲,赶紧服侍我穿戴,待我前去探上一探。”
然而纵使冼牧川有心快些,但他盥洗装束的讲究程度,还是拖了后腿。
待他火速赶去州府特意为几位京官辟出的用饭花厅,哪里还有方湛的身影,独见书童斐然收拾完残羹碗碟,正往外走。
“姓方的人呢?”冼牧川呼哧带喘地问。
斐然答曰:“公子已乘马车出衙,少监大人可是有急事?”
冼牧川扶着门框摆了摆手,又问:“他去哪儿了?”
斐然摇头:“公子没说,只说要去‘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
距离府衙不远的一处隐蔽街角,韩穗与先秀正尽量让自己身置日光中,好在滴水成冰的清晨勉强吸收点温暖。
先秀搓着韩穗的双手,抱怨道:“这个通山,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想冻坏姑娘么!早知道就叫老爷直接带咱们进衙呢,这会儿估计早就见上品兰姑娘了。”
“早该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韩穗刚开口训了一句,就见通山出现在胡同口,朝她们疾步奔来。
近前,他顾不上喘匀气息,立时禀道:“姑娘,妥了,小的亲眼看到方大人乘马车出了府衙,这会儿应该走远了,咱们现在进府衙指定碰不到他。”
“太好了,赶紧走。”韩穗下令,三人一齐往州府的方向快步走去。
刚走出一条街,拐进一条可抄近道的胡同,一行人就被停在路中间的一辆黑漆平顶马车挡住了去路。
驾车者瞧见来人,从车辕上一跃而下,上前行礼:“我家大人在此恭候已久,还请韩小姐上车一叙。”
韩穗见他身着百褶玄袍、腰佩锦带、手握宽刀,当即猜出其玄英卫身份,而在云州行走能有玄英卫护送者……
她瞟一眼不远处紧闭的车门,心头倏地掠过一丝不样预感。
她尴尬一笑:“不了,我还有事,改日再聊。”
说完,她果断回身,殊不知身后路口早有两名玄英卫并排把守。
看来今日是逃不掉了。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躲不过的事就硬着头皮上。也好,车内那位当年在书院谎报身份、愚弄自己的那笔帐,今日也可一并对质。
念此,韩穗忽然挺直腰杆,气定神闲地转过身,朝马车步步走去。
上车后,她挑了个离车内人最远的位置坐定,目不斜视,不算客气地开口:“方大人可别告诉我这是偶遇。”
方湛冷笑一声:“那你得回去告诉你家小厮,下次再打听本官的行踪,还得千万再小心一些、再多动动脑子。”
韩穗不欲与之多费口舌:“那请问,日理万机的御史大人、显赫尊贵的亲王府世子,如此煞费苦心地找我这种闲杂之辈,到底有何贵干?”
此话中的阴阳怪气,方湛如何听不明白,定是昨日透露给韩立煜的身份被她知晓了,她觉得自己被骗,心里有气。
“你父亲倒是什么都肯跟你说。”
“怎么,难不成大人以为,这世上会有永不被拆穿的谎言?”
她眸光正正地投向隐于暗影中的青年,心想我倒看你如何解释。
然而方湛毫无解释之意,躲开她的视线,避重就轻道:“说起来,你我也算同出一个师门,分别多年于异乡再见,不该是如此剑拔弩张的关系吧?”
这种废话韩穗一句也不想接,她沉默应之。
方湛见她如此也不再兜圈子,正色道:“本官在此等候,是看在你我同窗一场的份上,特意向你告知刘百盛命案的进展。”
“我怎么记得,有一日傍晚,方大人说此案牵扯极深,特警告民女不得掺和其中呢?”韩穗好整以暇地看向对面之人。
被打脸者淡定一笑,浑不在意,抬眸回视:“不瞒你说,查案至此,本官遇到难题,需要韩姑娘援举手之劳。”
果然,他巴巴地等在这儿,就是要她交出从刘家取走之物!
她才不要上套:“可是官府查案内情,我一介草民不便知晓。”
更何况,若她真想了解案情,大可回家问父亲去。
至此韩穗已无耐心,撂下话作势就走。
不料身后人骤然提声:“韩姑娘不妨三思,在找到刘百盛被害真相之前,郭品兰作为死者身边人,也没那么轻易洗脱嫌疑。”
“别急着反驳,”方湛余光掠到韩穗猛然回头,抢先道,“此案破得越快,郭品兰就能越早一刻重获自由,还有郭家被刘百盛陷害查封的古宝阁,就能越早重新开张。”
这是在跟她谈条件。
并且精准拿捏了她的七寸。
韩穗缓缓回身,坐了回去,随后温温柔柔一笑:“大人请讲案情,民女洗耳恭听。”
方湛对她的配合程度甚是满意:“那就先从刘家车夫讲起。”
“前日众人从刘家撤走后,我特意命人围守住刘宅,当晚,就有刘家车夫收拾了细软,试图翻墙逃走,被官差当场擒拿,扭送下狱。”
“我已审过此人,据他交代,刘百盛出事那晚乃应友人邀请,到一家北外城的酒肆,赏看对方新得的一幅古画。大概二更时分,刘百盛从酒肆中独自出来,略有醉状,上了马车就要回家。谁知车行至百子坡时,车轮忽然松动,几欲脱落,车身歪斜,导致马匹受惊,二人只得下车。”
“百子坡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夫良久未能将车修好,马儿受惊后又原地不动,如此两人在原地滞留了将近半个时辰,刘百盛便急了,当晚恰又赶上风暴雪,他不愿站在雪中挨冻,便抛下车夫与马,执意自己走回家去。”
“那车夫说,刘百盛走后,他又费了好些工夫才将马儿安抚住,解开栓套弃车离开。因风雪大,路不好走,回去已是后半夜,他不敢打扰主子,是故也不知刘百盛这夜并未走回家。”
“事情到此为止,都还算正常,”方湛顿了顿道,“反常的是,第二日刘老太发现儿子一夜未归,便派人四处去找,这车夫却闭口不提前一夜发生的事,也不帮着找人,兀自牵马,带上工具,到百子坡将车修好套马赶了回来,做完这些后,才去向刘老太报说。但那时刘百盛尸体早已被发现,他提供的消息已毫无意义。”
听到这儿,韩穗渐渐入神,凭着直觉道:“这个车夫有问题。”
方湛点头:“问题不小,昨日我派人去检查刘家那辆马车,发现车轴断裂处有被人切割过的痕迹。”
韩穗倒吸一口冷气:“那马车八成就是车夫搞得鬼!他故意弄坏马车,创造刘百盛醉酒后雪夜独行的条件,就是算准了他会醉倒在路边被冻死。那你们对那车夫上刑审问了么?他为何要这样做?有没有人指使?”
对于疑点重重的车夫,官府自然是连夜快审,审出的情况与韩穗所料一致,确实另有其人花了三十两银子买通车夫做出那些事。车夫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称那人叫他如此做,只是因为记恨刘百盛,想让他遭些罪,不曾想姓刘的会因此丧命。
方湛把这些告诉韩穗后,后者略一沉思,问道:“那日仵作验尸怎么说?”
“问得好,”方湛看她的眼神多了些欣赏,“仵作验尸断定,刘百盛尸体虽呈冻僵状,但死因却是中毒。我们怀疑,真正取他性命的,很可能是酒肆里的那顿饭,而刘家车夫不过是被人利用的一环而已。”
韩穗边想边念念有词:“车夫或许没有杀心,但刘百盛的性命,却真有人想要。可是……如此一来又说不通了,若刘百盛是吃酒时中的毒,为何没有当场发作?”
“这便是此案遇到的第一个难处。死者何时中毒,中的又是哪种毒?”
“此问题想不通倒也无妨,直接把约死者吃酒的人抓了,一审便明白了。大人与我说这一大通,该不会是想让我一弱女子帮忙抓人吧?”韩穗浑问道。
方湛瞥了她一眼:“首先,你可不是什么弱女子,一指宽的伤口几日就能结痂愈合,爬墙翻窗不在话下,本官钦佩得很。其次,官府要抓人,也得先把人找到才行。”
实则官府早已开始排查,那晚到底是谁约刘百盛看画吃酒,可奇怪的是,他身边人对此皆不知晓,而酒肆店家对那人的印象也只有一个大概,且与车夫所述买通他制造马车意外的人物特征全然不一致。
案件进展到此处,似入了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