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御史大人走了!”先秀一路小跑,掀帘而入,不由分说地带进一阵寒气,将韩穗飘向苏暖春日的思绪倏然拉回。
“走了就走了呗。”她若无其事地搁下手中一页未翻的书,问道:“可弄清楚了,他来找父亲作甚?”
先秀道:“将才我在廊下遇着秦风大哥了,他说方大人是受淮山先生所托,特来取画的。”
“取什么画?”韩穗一怔,“可是老师先前托父亲题跋的那副?”
先秀点头。
“父亲给他了?”
先秀继续点头。
“怪了,”韩穗喃喃自语,“难道之前老师来信说自会有人来把画取走,那个人说的就是他?”
“除了这个,他还跟父亲说什么没有?”她紧张地又问,心里多少害怕此人会在父亲面前告她掺和刘百盛命案的黑状。
先秀却摇头:“我还没来得及问呢,秦大哥说老爷是外出办事路过,偷空回家换衣裳的,一味着急走,此刻己跟老爷出门了。”
韩穗一时无话,只觉父亲太可怜了,原本再有十日就可正式卸任回京过团圆年,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云州的麻烦事一桩接一桩,绊住她父女二人的归途不说,眼下竟隐有越陷越深的可怕趋势。
“不管怎么说,方大人应是没把咱们偷入刘宅的事捅出去,否则老爷早就冲过来找姑娘问罪了,”先秀庆幸道,“这么看,方大人还是讲义气的。”
“一个四品高官跟咱们讲义气?你还感谢上他了?”韩穗简直恨铁不成钢,“我看他是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先秀不好意思地鼓了鼓嘴:“反正人都走了,姑娘还好放心打开画继续研究了。”
“不急,”韩穗沉思片刻道,“品兰被官府带走时太过仓促,她应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与其咱们在这儿瞎看,不如去见她一面,问个清楚。刚好我也不放心她在府衙的情形,合该亲自去看看。”
“晓得了,那我这就去找通山,让他去府衙打探情况,好安排姑娘见一面品兰姑娘。”
先秀走后,韩穗又从桌上拾起那本书,眼睛却盯着几道透过窗格笔直而入的光柱走开了神。
少时祖父与母亲的相继离世,使得她生出一种只管往前走、从不回头看的性子,偶尔回忆过往,也不过以旁观者的角度凝视。
只是这次再忆当年在紫金山上的少年,眼前突然多了一层迷雾。
那时他说自己的父母因走私而获罪身死,小小年纪就流落街头,被牛叔收留后才在书院安顿做了杂役。
一个后院杂役,鲜少有机会面见先生,怎么就得了先生信任替其取画?
韩穗不由用手心猛拍脑门,总觉得她错过了其中一些什么重要环节。
——
当天傍晚,韩立煜早早下值归家。
自从御史入城,这日居然是父女二人头一次坐在一起用晚饭。
食不言寝不语,父女俩各有心事地吃过饭,又移步至韩立煜书房内煮茶消食。
刚喝过第一道茶,韩穗还在琢磨这几日发生的事该从哪件说起,就听父亲忽然开口问道:“阿粲,我记得前些日你问我方湛此人的名讳,可是因为当年在一得书院时见过他?”
韩穗好悬一口茶没直接喷到父亲脸上,咕咚咽下,垂眸心虚道:“没、没见过。”
“那你知不知道你老师有个侄子,一直待在紫金山上?”
这次她是当真不知了,连连摇头:“未曾听说。”
韩立煜唏嘘道:“今日方大人来访,示出淮山先生的手书,我这才知道,他竟是先生的亲侄。”
“什么?”韩穗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当时我与你一样震惊,但涉及个人私事,不好多问。他只说父母早逝,自小被先生带到紫金山上抚养长大,我猜他父亲应该就是淮山先生英年早逝的哥哥。”
韩立煜未留意到女儿难看至极的脸色,继续感慨:“方家这一代人丁凋零,而淮山先生又终身不娶,原以为方家就此要没落了,没想到后辈中还有如此才俊,你们老师的韬略伟才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他饮下一盏茶,笑道:“此前我还在猜,此子不过廿岁出头就能官居四品实职,背后究竟是什么靠山,今日算是明了了,他叔父乃是与圣上情分至深的桂亲王,圣上如何会不信任他、重用他!”
父亲的话,韩穗恍若未闻,从方才到现在,她懵怔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骗了她。
当年他给自己的身份,只有无父无母是真的,可实情却与他所说的身世浮萍、孤苦无依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可是勋贵之后、世家子弟,而她居然曾经心疼他、欣赏他,甚至扬言要拐走他当倒插门女婿!
更傻的是,明明已经被对方耍得团团转,却还因为嫁入白家自觉背叛他而理亏内疚了多年!
韩穗不敢再细想下去,猛地搁下茶盏:“父亲,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回京?”
正说着别人呢,韩立煜被这突兀一问搞得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如实答道:“何时回京还真不好说,现在的云州府衙已不是黄知府说了算了,他早先是与我说定了回京日子,可如今巡按御史在,此事还得御史大人点头,我才能正式卸任走人。”
说完,他稍微一琢磨,自以为洞悉女儿所思所想,贴心道:“知道你记挂品兰那丫头,你是害怕太早离开云州,没法关照她了不是?放心吧,郭家父女于你有救命之恩,此恩为父与你一样想报。”
“官府那边我会好好盯着,定不叫品兰受苦。至于她离门一事,我已跟方大人打过招呼了,他的意思是,刘老太串通娘家人残害儿媳证据确凿,依律品兰可以离门,但在此之前还需先查清刘百盛的命案,证明品兰未参与其中才行。”
韩穗不可思议:“品兰柔弱至此,居然还能引起他怀疑?”
“莫要急躁,”韩立煜安抚道,“方大人也是为了大局考虑,他可是你老师教养长大的,人品还能信不过?”
韩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暗自腹诽,好竹出歹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总之你就放宽心,”韩立煜保证道,“郭家的难题必得解决,在此之前,为父绝不会强迫你回京。”
——
是夜月色清明。
莫云斋老板许春年和几个伙计总算结束了年底盘账,几人收拾了笔墨账册,准备上好门板,各自回家歇息去。
忽然,从空无一人的街头远处,渐渐传来马蹄疾奔之声。
那声响在静夜中愈来愈清晰,至近,只见一人一马急急勒停。
借着月色,许春年一眼便认出来人是谁,讶异之余匆匆上前揖道:“草民见过方大人,不知大人深夜至此有何要事?”
青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把缰绳交给伙计,回揖道:“确有急事,叨扰了。”
许春年忙叫伙计将上了一半的门板卸下来,延请方湛入内叙话。
两人在二楼雅间坐定,方湛从怀内取出一布包:“有样东西还需许老板帮忙鉴看。”
他解开布包卷,将包在里头的一幅手卷搁于桌上,小心翼翼推展开来。
许春年取来水晶镜,在灯光下细看了一番画上内容,蓦地激动起身,拱手道:“恭喜大人总算得偿所愿,找到白川的‘述雅图’之一了!”
“许老板误会了,”方湛示意他坐下,“此画是在刘百盛尸体附近找到的,昨日发现尸体时,雪已落得很厚,画被埋在雪底下未被人瞧见,今日下午我带人去现场搜查线索,无意中将它搜寻了出来。”
灯影下,他眉头蹙得深:“眼下这画已成为破案寻凶的线索,只是我对书画一事了解不多,苦思冥想良久,都未从中看出什么。”
许春年缓缓坐下:“那敢问老朽可以为大人做些什么?”
方湛指了指画:“许老板在书画行当沉浸数十年,经验深厚,依您之见,此画是真迹否?”
“这……”许春年挑亮了灯芯,举起水晶镜,对着画又研究了半晌,最后无奈摇头:“实在有愧,许某虽说大半生都与书画打交道,然而白川之作乃上上品,我等小商户对其知之甚少,见识不足,不敢贸然判断啊!”
眼看方湛神色黯淡下去,他突然想起一人来:“不过云州有一人应能帮你解答此难题。”
“快请讲。”
“正是云州府通判韩大人的千金韩穗。”
“她?”方湛迫切的神色立时僵住,不知为何,一提到韩穗,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那枚在书院时送她作生辰礼、几年后却被她随手赔抵出去的玉佩,以及昨日在马车中,她与他之间刻意划清的那道看不见的界限。
他隐有不悦。
许春年只以为他是信不过韩穗,连连打包票:“韩小姐的祖父韩归乃翰林画院第一任总画直,别看她是女子,却是韩家唯一继承韩画直衣钵的后辈,且自小出入皇家画院,自是比许某见识更广。”
见方湛仍不作声,许春年又道:“最近一年,韩小姐时常从莫云斋接一些揭裱委托,因而我与她多有接触,深觉她的书画见解并非徒有虚名,大人不妨找她一试。”
“哦?”方湛却从中听到了别的意思,“她为何会从你这儿接揭裱委托?”
许春年一下子被问住了,猜测道:“后院女子无甚收入,大约是为了攒钱吧。”
方湛单眉微挑:“钱?韩大人的千金不是嫁入定州白家了么,乡绅大族家的少奶奶,还需要出来做事赚钱?”
“大人说的那都是早年间的事了,韩小姐如今可不是白家少奶奶了。”
“什么意思?”方湛心头一震。
许春年重重叹了口气:“说起来可怜可叹啊,韩小姐遇人不淑,一年前就与那位白家的公子和离,恩断义绝了!”
方湛:哦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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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她已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