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边陲的云城,四季湿热多雨,规模建制和京都没法相提并论,但也是方圆百里的大邑。已是秋风送爽之时,此时的云城郊外,山林仍蓊蓊郁郁,葱茏青翠。
目的地近在迟尺,一行人掩饰不住心中欢喜,进城直奔镇南大将军府邸。城内沿路繁华,大街两旁各色商铺林立,酒楼、戏楼等地,熙来攘往,好不热闹。路过一家寿财店,华奕朗心思突的一动,停下马车只身进门。
香烛纸扎,寿衣孝布,铺内物什满满当当,唯独不见伙计。
“有人吗?”华奕朗向着店铺里间高声道。连喊了几声,中年模样的男人小跑了出来。
“这位爷,久等了。在里面忙着,没听到。您需要点什么?”男人和气询问。
华奕朗扫视店内各色物什,问道:“店内不卖棺材么?”
“卖的,卖的!”男人连连点头:“只是最近缺货,普通的棺材暂时没了,材质好的贵些的,还是有的,楠木的,檀香木的,爷想要哪种?”
“普通的棺材,店里都不多备些?若我定下,要等多久?”
男人挠头:“最近都卖光了,连陈年旧货都没,不瞒爷,普通棺材就是下定,至少得等上一个月,我这还有好多单子,店内伙计日夜赶工,若急的话,只有贵的可选”。
华奕朗沉吟片刻:“我考虑考虑”,转身离了店铺。
忧惧如大雨来临前的乌云,忽的密布华奕朗的心头,沉甸压抑。前世军中的瘟疫,最初就是从云城周边传开。几月未归,瘟疫如魔鬼般已然伸出了獠牙,正滋滋啃噬尸骨,而身在其中的人们毫不知晓危险已迫在眉梢。
“驾!”华奕朗阴沉着脸,架着马车离开,舒湘放下车帘,似明白了什么。
猜测军营里或许已有瘟疫存在,华奕朗心焦营中事务,不想久留将军府邸,众人在前院歇息,他去面禀父母。和父亲镇南大将军华弘禀告了京都中的大小事务,他转移了话题。
“营中医卒人数稀少,此次进京,我恰巧碰见一位医术高明的郎中,将其带了回来,打算安置营中,提整医效”。
华弘讶异华奕朗突然关注医务:“营中医卒虽少,平日也能运转,需要时再到城内昭告录用即可。这京城来的郎中,即便医术超群,岂知我们南方的病症,障毒疠害,他可知晓?”
“这位郎中其实是南方人士,这些病症他早已熟悉”。
“恩,那你去安排”。
“父亲,这几月营中可有将士染有毒瘴?”
“我们这儿本就瘴疠之地,经染毒瘴习以为常,医治便了。哪年无有,你怎么操心起这些?”
因为这次的毒瘴和以往不同,营中会死伤过半,华奕朗看着父亲不以为然的神情,忧心忡忡。前世父亲病亡于这次毒瘴,这次舒湘来到军营,他希望如同她救治祖母那般,也能挽救父亲的性命。
华奕朗着急回军营,见他记挂军务,华弘心中颇为慰藉,将门子弟理应如此,赞许道:“你几月未归,早去营中也好,给你母亲请安了即去罢,有事送信回来”。
风尘仆仆回到将军府邸,陈啸屁股还没坐热又赴军营,心中暗道,这小将军爱兵如子可比肩大禹,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他这一盏茶尚未饮完呢。心中虽有抱怨,对华奕朗其实敬佩得紧,又不免多看了华奕朗的“卿兄”舒湘两眼。
她神色平静,安静品茶,陈啸更是狐疑,马上到军营可就真刀真枪的干了,他这滥竽充数的小白脸,怎的还不逃走?如此稳如泰山,到了军营可别胡庸医乱用虎狼药,要了军中兄弟的性命,到时非但小将军保不了他,恐还受他拖累。再看看华奕朗的神情,恩,他必是撞了南墙才会回头。
将军府邸出发,又行了大半日,日暮西沉霞光满天时,众人终到了军营。
简单扒了几口饭,华奕朗叫来了军中都统,了解了军中几月来的事务,又问起疫病之事。
“这几月营中可有将士染有疫病?”
“疫病?并未有甚疫病,一切安好”。
华奕朗的心稍稍放下,待都统退下,又单独唤了医官问话。
“和往日相比,最近营中你诊治的将士,数量可有增多?”
“是多了一些”,医官奇怪,小将军回来第一时间问话于他,前所未有之事。
“一些是多少?一二个,十来个?症状都相似么?”华家军将士五万之众,共有一百营,前世疫病在各个营传播开来,根本无法控制,将士性命只能听天由命。
“过去每日诊治二三十人,现在大约多了一半,五十余人左右,疟疾为主。不过现下本是此病高发时节,等天气稍冷些,自然会好转”。
“几月来有病亡的吗?因何病亡?”
“有,但往年亦有”,医官有些出汗,补充道:“和往年比不多,前些日子因疟疾病亡了位步卒”。小将军过去从未如此关心军内医务,更不论问得如此细致,医官怀疑有人故意挑拨,寻他工作的短处,故回答时尽减轻的说。
华奕朗眯起了眼,陷入了沉思。军营里的士兵不是老弱病残,各个身强体壮,年轻的壮汉都病亡,那疾病不可小觑。半晌,华奕朗道:“退下吧,明日我去你处看看”。
暮色四合,华奕朗散了众人,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舒湘。
她身上虽有疲乏之态,望着他的眼神却是温柔坚定。华奕朗有些歉意,回军营后看着营中的艰苦条件,心中甚至有些后悔,她一个女孩儿家来军营里救死扶伤,委实不太合适:“青青,军营里条件艰苦,你来这里帮我,后面恐要多受委屈”。
舒湘的眼里焕着烛光的暖,她爽利回应:“你帮我这么多,我很愿意来这里。明慈法师曾教我,积德行善不求回报,是修大福报,何况这里都是护国安邦的将士,我有机会在这里做事是大功德”。
华奕朗望着她,眼里感受着她的暖,眼神也变得明亮炙热,很想拉拉她的手,终究是没动,不敢。
舒湘又笑了笑,想到华奕朗似乎极其担心疫病,安慰道:“疟疾我们这儿常见,华家军的医官,威武神气,想必医术不会差,这样的常见病你不用太担心。我倒是担心医术有限,帮不了什么”。
“怎么会,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舒湘的脸有些绯红,赶紧打断他的话:“你身康体健,才见过几个大夫,莫要折煞我”,抬眼见室外漆黑,笑问道:“我在何处休息,烦请耀之带个路吧”。
夜晚的天空布满了云,无月也无星,军营里随处可见的大灯笼照得营房光明洞彻,华奕朗带着舒湘走在路上,听得周围虫鸣螽跃,只觉心安神宁。
他带她到自己的营房。
“这是我的营房,今日太晚,将就一下,明日我再安排”,华奕朗环顾房间,蜗舍荆扉,以前不觉有甚,现下只觉简陋不堪,想唤个兵卒来服伺收拾,又觉不太合适,干脆自己动手拾掇整理。
他是将军府贵公子,虽在军营练兵多年,不惧简陋粗鄙,但从未服伺过人。舒湘见华奕朗手忙脚乱,又是擦拭,又是铺床,走到他的身边,拦住了他的手。
正忙着铺床的华奕朗,突的被舒湘拦下,拿着枕头的手无意中被她触碰,如触电般,枕头瞬间掉落在地。儿时他俩一起玩闹,肢体接触常有的事,可现在华奕朗的心境和儿时完全不同,这一路回云城路上,他很注意男女大防,唯恐唐突了她。
舒湘扬了扬眉,笑出了声:“小将军,我自己来”。她拉过华奕朗站到一边,捡起枕头,麻利收拾起来,边收拾边道:“在庵堂都是自己收拾,你见过的”。
她的背影瘦削柔弱,华奕朗呆呆看了一会,情不自禁又走到她的身边,继续和她一起收拾,他低头温声:“我很愿意做这些”。心尖上的人,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只恨自己能做的不够多,会做的实在少,和她一起收拾屋子,心头软绵绵的。
舒湘转过头,对他莞尔一笑:“都收拾好啦,你也早点休息吧”。她的笑似海棠带露,他有些晃神。
想到近二个月才来到这里,华奕朗不想耽误她的休息,嘱咐道:“门口有守卫的士卒,有何事吩咐他们即可,我明早过来”。
伫立在门口,待房内火烛熄灭,华奕朗才离开。若明日去医官处,疫病无甚大碍,就让她离开军营,另外安置个住处,一路上他心里盘算着往后的安排。
陈啸睡得好好的,突觉身边多了个人,猛地睁眼,华奕朗躺在他身边。他瞳孔地震,但很快猜到原因,小心翼翼问道:“小将军,你不会以后天天跑我这来吧?”
华奕朗已背过身,声音里满是不耐烦:“睡觉!放心,我可不想天天听你呼噜”。
陈啸心道:这小白脸简直是宠妃人设,不过幸好小将军没和小白脸一张床,想想那个可怖的场面。转念又想,小将军和自己一张床,那自己又是什么?士兵该怎么看自己?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旦滋生出来,陈啸越想越臊得慌,情不自禁地离华奕朗远点再远点。
“哎哟”,华奕朗听到声音,转头睁开了眼:“你这是?”
滚到地上的陈啸心中没好气,爬起来从柜子里另拿了床被子,冷声道:“我睡地铺,地铺舒服”。
华奕朗早躺了回去,不再管他:“好好睡”。
铺好地铺的陈啸心里恨恨道:明日就叫你原形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