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回云城,华奕朗做了精心的准备,高大宽敞又舒适的马车,美味的各种点心、干酪一应俱全,还有玩乐的各种小把戏,就连无聊时打发时间的话本子都备了好多本。至于坐马车的人,自然是那个唇红齿白的游医白青。
饶是这两天陈啸看着华奕朗在白青面前跟变了个人似的,已经见怪不怪,他看到这辆马车还有准备当车夫的华奕朗时,仍然眼珠子快掉下来了。
至于吗?这白青就算是个小白脸,也不至于这么娇嫩吧?从京都到云城,快马加鞭得一个多月,带上这么个娇滴滴的小白脸马车回去,怎么也要两个月,也不知华奕朗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陈啸心里骂了句粗话,狠狠地盯着白青,愈发觉得他有面首的气质。说是大夫,既没见他拿过药箱,也没有走方郎中必备的虎撑,他一眼就能看穿他江湖骗子的本质,平日并不呆傻的华奕朗怎么就堪不破呢。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华奕朗乐在其中,想想他长这么大从不近女色,也没听闻要定亲什么的,原来此番便是真相。陈啸心中摇了摇头,他曾好心提醒华奕朗,刚说了句开头,就被一句“你别管”给堵上,真心替镇南大将军憋屈,生了个英武俊逸的儿子却是个断袖。即便是断袖,以华奕朗的身份也可以找个更好的啊,这个小白脸除了皮囊还有什么。
舒湘见陈啸一脸冰块般盯着她,向他微微颔首示意,登上马车隐入车帘后。
“他娘的”,陈啸脸一红,被自己骂出声给惊了一跳,心虚地环顾四周,好在没人听见。这个小白脸可真有手段,诱惑人都无声无息的,陈啸有点理解华奕朗了,他在感情上没甚经验,可不被这小白脸迷得神魂颠倒么。
一行人离开了京都,一路向南。从夏末走到初秋,从壮丽的崇山峻岭,到烟波浩渺的江河湖泊,从绮丽都城到南方秀美小镇,华奕朗第一次仔细感受一路壮阔的大好河山,心醉神迷。
这一世,待在襄王府里的青青和他有疏离感,经过这一路相伴,他俩相处最长的时光,他眼里的青青和他印象中的青青完全重合了起来,襄王府初见时的距离感逐渐消失。她还是那个鲜活的她,会逗他,和他开玩笑,有着天然的野气。
随行的护卫有中暑迹象,她在草丛里扒拉些野草药,总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他赶车疲累时,她给他念话本,二人为话本里的幼稚情节哈哈大笑;野地里休息时,她会随手摘些花花草草编个花环,送给他遮挡毒辣阳光;山林里马儿饮水时,她会学起夜莺鸟叫,还唤他来比试。他想起了他俩在庵堂时的快乐时光。
夏日流金铄石,他随祖母到净心庵避暑。他初到庵堂无所事事,带着家仆在庵堂附近瞎转悠。绿树蔽山,枝叶扶疏,他忽的听到阵阵婉转悠扬的鸟啼声。
“这是何种鸟鸣?真好听”,他抬头四望,满眼苍翠,随口问了句家仆,虽知他肯定答不上。
一声女孩儿的轻笑声。他怀疑听错,静静伫立竖起耳朵再仔细听,又是一阵悦耳动听的鸟鸣。
“你有听到什么吗?”他问家仆。
“只有鸟鸣”。
他和家仆对望了一眼,继续往前走。
一阵银铃般清脆的女孩儿笑声从头顶传来。他抬头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高大的树干上一个女娃娃探出了头,笑嘻嘻道:“是我的声音,不是鸟鸣。我学得像吗?”
“真是你的声音?”他好奇。
“当然!”女娃娃有些骄傲,又一阵悦耳动听的鸟鸣,的确从她的口中发出。他有些吃惊。
女娃娃从树干上哧溜一下滑了下来,走到了他的面前。一身素色葛衣裤,两个角髻盘在头顶,乌溜溜大眼睛,粉扑扑的鹅蛋脸,脸上满是笑容:“你们从哪里来?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们”。
“我们是刚来的净心庵的香客”。
“我就住在净心庵,你们是来玩的吗?我可以带你们去好玩的地方,我对这里可熟啦”,女娃娃甜甜地笑,很是兴奋。
以后的几年夏季时光,他就在这个女娃娃的带领下走遍了庵堂周边的每一个角落。他俩去山中深潭钓鱼,去浅溪捉虾,偷吃野蜂蜂蜜,布竹笼捉野鸡又放掉,他陪她赏花识草采草药;他俩一起看山顶的日出,晨间的山岚,庵堂前的日落,夜幕的星空,她教他看云识天气;他俩一起聆听夜里夜莺鸟的歌唱,她教他学鸟鸣;他看着她和庵堂里的法师一起做艾绒艾炷,用它来给祖母和他自己灸疗祛痛;他给她讲故事说兵书舞刀法,他记不清舞不下去的时候她痴痴地笑……
她总是那么的快乐,那么的肆意,笑说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后来的三年,他跟随父亲进了军营,祖母仙逝,他再没有去过净心庵,只是请家仆送过几次信,也收到了她的回信,聊的不过是山中的野趣,学佛经的心得,他已熟悉得可以倒背如流。
这一世,她还在人间,他多么幸运,可以见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气息。她没有变,还是那个爱笑的女娃娃。
“在想什么?”舒湘眉眼含笑,拿着一根长长的草秆轻轻碰了碰华奕朗的手背,把他从回忆中唤回。
离京都越远,舒湘越轻松自在,仿佛在京都时脸上戴着完美的面具,身上包裹着厚厚的盔甲,脚上套着沉重的枷锁,说话行事瞻前顾后,唯恐面具掉落盔甲毁坏,暴露出让周围人憎恶的可怕面目。
现在,她无需顾忌,原本性本爱丘山的模样,没人憎恶她真实面目,没人指摘她不识规矩,她的身心自由而舒展,完全属于她自己。上天眷顾,重活一世,她其实有些贪婪,想要的不仅是性命无忧,还想一场肆意畅快的人生。
草秆的触碰带来轻微的刺痒,也带给华奕朗一阵心痒,他神情怡然地抽走她手中的草秆,反手又戳戳她:“走了,继续赶路”。他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杂草,温柔注视着舒湘,等着她一起走回马车。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和快活,甚至有时会有这条云城之路没有尽头的妄想。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他俩同行山河,如同回到幼时的夏天,无拘无束,天真自然。
他俩的一切陈啸尽收眼底,一根蒿草都能如稚子般戳来戳去,只觉甚是辣眼睛。虽然他俩并无甚暧昧话语,肢体接触,但华奕朗那旁若无人拉丝的眼神,每天无数次的欢声笑语,连带对他都有少见的笑容,让陈啸对小白脸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华奕朗越雀跃,陈啸的脑海里,某天镇南大将军的雷霆之怒就如火山爆发般,喷发得越来越烈,最后整个世界弥漫着火山灰,没人能够呼吸。想到此,陈啸的心猛地一抖,暗想到时他可得躲远点。
*
襄王府里的徐玉珠被严加看守了多日后,突然一日护卫全没了踪影,她正疑惑时,襄王妃召见了她,要放她离去。早已明了舒湘已不在王府,徐玉珠自然对此地无半分留恋。磕了头领了赏谢了恩,她就此离开了王府。
她是谢芝芳的陪嫁丫鬟,谢芝芳已故多年,她自然不会再回长宁侯府。站在大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徐玉珠却心生惘然,她从有记忆时刻起就在谢府,服伺了谢家二代人,现在她该去哪?心中乱麻,徐玉珠毫无头绪,找了家店先住了下来。
躺在客栈的床上,想到过去一直渴盼的自由轻而易举地到来,徐玉珠慨叹命运的捉弄。她无时无刻不渴盼自由,谢芝芳在世时允诺她随时可以离开,她想着等小主人出世,可谁会想到青青出生后是那样的境况。
在云城庵堂时,青青年纪小,她不放心不舍离开,想等她出嫁,可青青却嫁给行将就木的世子,她更是不忍离去。现在她终获自由,缘起却是青青失踪。
她想着去玉邺城,去找汪笠,可又想她不是青青,只是谢家曾经的丫鬟,她找汪笠做什么呢,这么多年过去,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他们再未见面,他难道还会等她?
她没甚胃口,也不在意时间,胡思乱想浑身无力在客栈里躺了两天。这天醒来,她一睁眼就瞧见床架上竟插着把匕首,其顶端扎着一张纸条。
胆战心惊地取下纸条,她一看就心漏了一拍,继而喜极而泣。纸条上是青青的字迹:玉珠姐姐,我去云城。青青。她手拿纸条,双手捧脸,不可抑制地低声啜泣起来,浑然不觉泪水渗过指缝顺着手背往下流淌。
阴晦郁结的长宁侯府,牢狱般的襄王府,曾经她以为就要浑浑噩噩老死于这些地方,不敢幻想会有何转机。却在山穷水尽时,她俩终于挣脱了桎梏,再也不用被谁捆绑,去一个没人认识她们,不会觉得她们是灾星的地方,从此迈向自由天地。
心酸又激动地啜泣了一阵,她忍住亢奋的心情,擦干眼泪烧掉纸条,收拾了行李就退了房。她不知道的是,有人悄悄尾随着她,世子李焱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