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望星又一次失联了。
七点多时,许愿还收到过钟望星的“早上好”。
他回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随着时间推移,他越发恐慌地砸过去许多短信和电话,也去了高铁站等到近晚饭点,没能等到。
钟望星比断了线的风筝还狠,人家松手起码还能瞧见个慢慢没了的影。
他一松手,直接原地消失。
在许愿家拜年的余子絮打来电话,问他人接到没有,什么时候能回来吃饭?
许愿在电话里的声音听着很不安:“余子絮,钟望星好像出事了。”
余子絮脸色一变,立刻起身,佯装无事发生地离开他妈和苏怜的畅谈圈。
寻了一块稍僻静的角落,他立在落地窗面前问:“怎么搞的?出什么事了?你人还好吗?”
“我没事。”
许愿坐在回家的的士上,心却没一刻是安定的:“是钟望星,他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不回我短信,不接我电话,高铁到站一个多小时了我都没见到他人。”
“余子絮,你说,他是不是……”
“别瞎猜。”
余子絮斩断他危险的脑补:“这才失联半天而已,他这么大一个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你先回来,有什么事我们见面再说。”
要是余子絮如许愿那般,知晓更真实的钟望星,或许他就不会这么说了。
回了家,草草跟一大家子人用完饭,许愿余子絮回到房中。
看着许愿不停拨打钟望星电话又不得接通的焦心样,余子絮拿走他的手机,理智道:“打一两个不接就可以了,人家是关机,你没听到吗?”
“可他不会无缘无故不……”
“我知道。”余子絮说:“他不会无缘无故不接你电话。那关机也有很多理由吧,没电?手机有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往最坏的结果去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杞人忧天了?”
“我……”许愿欲说还休:“你不懂。”
“我还真不是很想懂。”
但余子絮懂许愿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那你想怎么办?”
许愿即刻翻箱倒柜收行囊:“我要去找他。”
余子絮一脸水波不兴:“你知道他老家在哪?”
“知道,我看过他身份证,记下来了。”
好家伙。
余子絮又问:“怎么去?春节假期,又这么急这么远,你能搞到票?”
“不坐车,开车。”
余子絮挑眉道:“你有车?”
“偷我妈的。”
余子絮冷笑道:“别搞笑了,你又没驾照,开个鬼的车。”
许愿翻抽屉的动作一止,慢腾腾地回过头,意有所指地朝他眨了眨眼。
“……”
有驾照的余子絮笑都来不及收,二话不说,调头就走。
这该死的默契,这丝滑的拒绝。
许愿冲上前,从后抱住他,“帮我这一次,就帮我这一次,求你,求你了行不行?”
“别说求我了,你跪我都不行。”
余子絮掰着许愿卡死的双臂:“放开,你放开我!许愿你注意点啊,你是有男朋友的人,别耍这种流氓啊。”
许愿撒赖道:“你不答应,就别想出这个门。”
“还敢威胁我?”
余子絮不和他以力拼力了,手绕到背后,对着许愿的腰就是一挠。
很快就重获了自由之身。
刚摸到门把手,就听到许愿假惺惺地叹气道:“看来,今年是有人想出去租房住了,儿大不中留啊,我都知道。”
一声从内的反锁声表决了余子絮授人以柄的衷心,踅身笑道:“这下没人进来了,你说,有什么好计划?”
许愿能有什么英明的计划呢?
不过是留下了本来要和母亲一同回家的余子絮在家过夜。
以余子絮不常摸方向盘的车技,开夜路有风险。
第二天,两人才趁苏怜出于习惯搭上了许家和的车,摸走了她遗留的车钥匙,驶出了郊区,顺着导航指令,开上了国道。
钟望星已被关在自己房间一天了,他上一次这么闭门不出还是在他姐姐葬礼那几天。
那次他是自锁,这次,他是被锁。
药也让赵慧莲收走了,断了一天的药量,戒断反应早已是浃髓沦肌。
捱到后半夜,拖了晕厥的福,钟望星睡过去了一段时间。
直至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他才瞬时惊醒。
床头边的老式木窗透进大亮的天光,他判断昨日已过。
戒断使他目力模糊,只看到一个带着重影的人推门走进。
这人只能是赵慧莲。
赵慧莲端来了一碗面条,放在床侧的陈旧书桌上,面条的飘香很快钻入钟望星的鼻中,在他胃里变成令人作呕的恶心感。
他此时没有任何进食的**。
见钟望星睁着眼,赵慧莲像是忘记了在江家发生过的一切,温蔼道:“睡醒了就别老躺着了,妈下了面,起来吃点。”
钟望星撑着沉重的身体靠坐起来,偏头看了看桌上的面,轻声说:“我真的吃不下。”
“怎么会呢?”
赵慧莲不信,坐在床畔说:“哪有人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吃还熬得住的?我知道,你昨天是不饿,在跟我生气,才总是吐。现在气也气完了,你再尝尝,我打了三个蛋在里面,肯定香。”
昨日赵慧莲也上楼给钟望星送过餐,气头上的她把死字挂在嘴边,要挟着状况很不济的钟望星。
两顿,钟望星吃什么吐什么。
但在赵慧莲眼里,这些都不过是儿子用来与母亲耍脾气的小伎俩。
钟望星接过赵慧莲递过来的面碗,捧着放在腿上,不动筷,再次问着同一个问题:“妈,你可不可以把药还给我?”
不然,他真要坚持不住了。
赵慧莲的笑容像气球一样被扎破:“你干嘛非要吃那些药?你又没病。”
“那些个大城市里的医生最会骗人了,上次你带奶奶去中临看病花了多少钱你不记得了?随随便便做几个检查就要花几千块,他们就是想赚你的钱呀。”
他没病。
这话要是从曲医生口里说出来的该多好。
赵慧莲把钟望星的默然当成了动容,走起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风格:“望星啊,妈不会害你,你信妈的。谁都有个心烦的时候,你就是上班太累了,你多在老家休息几天,自己调节调节就想开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好不好?”
钟望星把面碗搁回了桌面:“那之后呢?”
“之后……之后妈跟你一起回中临,去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关系,我们一家人还像从前一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齐正根和江家那边她可以去想办法,反正钟望星没说得太明,一旦流传出来什么,她也能编成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
钟望星,也还能是她想让别人那样以为的钟望星。
“我断不掉的。”
钟望星藏在被子里的手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抓掐起自己的另一只手,用疼感来刺激昏乱涣散的思绪:“妈,我高中就在吃药了,我断不了。”
“高中……”赵慧莲诧然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能瞒我这么多年。”
回想起钟望星的高考失利,她失望道:“难怪你高考能考成那样,难怪你要待在中临,那些药把你害成这样,你还要吃,你怎么这么蠢呐?”
在钟望星服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前,他还很乖很聪明的。
钟望星愣愣望着被子上的格子花纹:“我也没办法,我也……不想的。”
吃药不好过,不吃药更不好过,没人比他更不想。
“那就别吃啊。”
赵慧莲说得云淡风轻,用她的无知束缚钟望星:“你不愿意,难道还有人逼你吗?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戒不掉。”
“我试过了,试过很多回。”
但每一次都以屈服告终,像个永远欲求不满的瘾君子。
记得一开始,他也能一盒药吃很多天的。
而后来呢,他甚至有过那么两三年,去医院光复查不买药,改在购物软件上囤药了。
购物节年年都有,药品也会在活动折扣里,只要出示正规医院开具的合法处方单,就能更优惠。
只是自从钟望星闹过自杀后,慕川就剥夺了他这一项自由。
说起来还挺好笑的,别人的日耗品大多都是生活用品,他的日耗品,是换了一次又一次的药片。
窗外,风吹竹林倒,摇曳生响。赵慧莲说:“这回有妈在,妈陪着你。”
“可许愿……”钟望星不再关心有没有药吃,眼眸微动:“妈,我喜欢他,我不想断。”
“那是不正常的!”
赵慧莲捶着床,语气变重:“你连用了十年的药都能答应妈不碰,怎么那个才认识了几个月的许愿你就不能断呢?”
“你们还年轻,做什么事都图一时新鲜,要是让他知道你吃药成瘾,他还会觉得无所谓吗?”
“他会的。”钟望星像是在自说自话。
赵慧莲险些以为是幻听:“什么?”
一想起许愿,钟望星就停下了手上的自虐:“他就是有这么笨,明明他什么都不知道,明明他也很想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见过我那么多不堪,可他还是会一遍一遍的跟我说没关系。”
你没有难伺候,你就是心思比较敏感细腻,这不是坏事。
好了,你已经很厉害了,到这就可以了,想哭就哭吧。
你是我喜欢的人,又不是我爱豆,我要你时刻这么光鲜亮丽完美正向做什么?
哥,你是病了,不是错了,别总把自己摆在亏欠谁的位子上。
骗人,和你在一起,会很幸福的。
无数次,钟望星都是靠着许愿的没关系,才对这人间恋恋不舍。
“除了喜欢,我们真的什么都不般配,家世、工作、学历还是性格,他都比我出色。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他何必要在我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妈,无论我在你心里有多好,我和许愿之间,高攀的那个永远都是我。”
“但他是男的呀。”
钟望星的话就像是蚊子撞在铁板上,别说洞了,一点响都磕不出,赵慧莲仍坚持己见道:“光你们看对眼了是没用的,不被外面承认,不能结婚生小孩,你们就没有以后,你们这样将来是会后悔的,”
钟望星此刻的状态其实很不适合和赵慧莲争辩,神思游离阻塞,说话也固执且无力:“……可我只喜欢他。”
“你!”多说无益,赵慧莲指着钟望星说:“我不管你有多喜欢,药我不会给你,中临没有我的允许你也别想再去,你要是改不了,你妈我也没脸面活着了。”
她站起身,语重情深道:“望星,你多想想妈,想想这个家,我们才是真正为你好的人,我们把什么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不能辜负我们啊。”
赵慧莲最懂得如何用牺牲感来驯化钟望星。
从一根脐带,到一座坟头。
中式教育里,这两样,起始了子女负罪的长河。”
她无疑是钟望星这么多年来还咬着牙负隅顽抗的理由。
她救了钟望星,也害了钟望星。
房间又只留钟望星一人了。
呆坐了良久,床底俄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爬出了一只匍匐前进的土狗,直立起四肢后冲钟望星欢摇着尾巴。
老黄?
可能是跟着赵慧莲开门时一起偷摸溜进来的。
钟望星掀被下床,刚在床边蹲下,老黄就把两条前腿抬放上了钟望星的膝盖,在他裤子上印上两个泥脚印。
钟望星满不在意,因身体沉滞,后仰不及,被老黄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好臭啊你。”
乡下土狗一身体味,钟望星用手背抹了抹脸,把老黄从腿上提下去。
摸了两把它的背毛,钟望星端起桌上那碗坨得不行的面,把鸡蛋全都挑出来,放地上给老黄吃。
村里养狗没那么讲究,都是主人吃什么,狗就跟着吃什么。
看着老黄把鸡蛋一块一块全叼进嘴里,咀嚼时还能瞧到尖利的犬牙。
钟望星眼眸渐渐深沉,撸起一截衣袖把手腕递过去,向老黄暴露出脆弱的血管说:“老黄,你咬我一口好不好?咬重点。”
可土狗只是憨乎乎地嗅了嗅,吃着鸡蛋把自己的脑袋往钟望星手心里送,连顶带拱地求抚摸。
钟望星怔了怔,苦笑道:“傻狗。”
他轻轻抓了抓老黄的头,独语着:“你说许小愿这时候在干嘛呢?是不是在哪骂我?”
“高铁站……他会不会去那等过我?说好了不让他找不到,我又食言了。”
说着说着,他脑子越来越转不动了,竟向不通人语的狗求助起来:“老黄,我有点想他了,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老黄只是不解地歪歪头,老实了没几秒就蹦上椅子。
钟望星的房间没多大,家具都摆得很近,老黄踏着家具连起来的阶梯步步登高。
桌子、堆放杂物的电视柜、衣柜,最后到达衣柜上的红漆樟木箱。
樟木箱上的木板房顶处坏着一个洞,洞口直径刚好就是一只老黄的大小。
钟望星仰着脖子,看它与自己意味不明的对视几眼,便蹬腿钻入洞,不知是顺着哪根房梁潜去了哪里。
忘恩负义。
钟望星又卷进了棉被。
又是好一阵的躺平静止,钟望星感觉自己的身体有种难以名状的快感。
他捂了捂胸口,心跳慢下来了,身体不疼了。
再把手伸出被外,定在半空盯了盯,手不抖了。
躯体症状在渐渐平复?
他没有吃药,这是为什么?
还没想通个中缘由,钟望星余光中的房顶洞口忽然冒出一团黑色,在洞口卡了卡后,被房梁上的不明力量一下推了出来。
同时还伴随着一声恐慌的狗叫,洞口惊现两条踩空扑腾的狗腿。
“老黄?”钟望星吓得挺坐起来:“你、你慢点啊,要、要掉下来了。”
万幸,老黄凭借优秀的核心和后肢力量坐回了房梁,从容不迫地跳到了樟木箱上。
顺原路跃下,钟望星这时才看清它从洞口挤出叼在嘴里的东西,是他被赵慧莲收走的背包。
老黄给他偷回来了!
钟望星喜出望外,赶紧去接。
拿回背包,老黄一个劲地在钟望星脚边打转,又蹭又跳地邀功。
钟望星搓搓它的狗头,夸它是好狗,还从包里找到几块猪肉铺撕开喂给老黄,以示嘉奖。
包里东西都在,钟望星翻出手机开机。
二十七个未接来电,三十一条短信,全都是许愿一个人的。
[早上好啊]
[吃早餐了吗]
[??]
[还没看到信息,又睡着了?]
[你是不是忘了你今天要回中临了?]
[别睡啦,快起来收行李啦]
[不理我?行]
[等你回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出村了吗]
[我出门了]
[去高铁站接你]
[余子絮和他妈也来了,等会一起去我家吃晚饭吧]
[哥,你还没出来吗]
[你在哪啊?你不回来了吗]
[电话还是打不通,你没出事吧]
[你到底怎么了]
[钟望星,你又骗我了]
[回我信息]
……
[我不想等了,我来找你]
来找我?
看到最后一条短信,钟望星下意识就给许愿拨去了电话。
几乎没给钟望星反应的时间,许愿的炮语连珠就出声筒里投射了过来:“哥?你总算回我电话了,你干嘛去了手机关机这么久?”
钟望星贴着手机讲不出话,刚消停下来的心跳仿佛又要脱缰了。
才一天而已,许愿的声音却像是从上辈子传过来的一样。
已通无声的电话捏住了许愿的心,忐忑道:“哥?哥是你吧,你别吓我啊,说句话。”
钟望星听出许愿的着急,安抚他:“是我,许小愿,我没事,别担心。”
电话连着车载蓝牙,将余子絮的声音也收录了进去:“我就说出不了什么事,现在咋弄?趁你妈还没发现,把车开回去?”
“你们偷开了阿姨的车?”钟望星真是没料到许愿能想出这法子。
“叫你多嘴,往前开。”不好动手,许愿给了余子絮一个闭嘴的眼神,断开蓝牙与钟望星单聊:“哥,我们……”
“你们赶紧把车还回去。”
钟望星都不用问许愿哪来的他老家地址,心里的那点想念也因为牵连到其他人而很快压下,开口就是赶人:“我一切都好,晚几天就能回中临,这里你们人生地不熟,余子絮也肯定有其他事要忙,别耽误他的时间。都别来了,听话,快回家。”
这一回,许愿偏是不听了:“我就是太听话了,才老被你骗。”
钟望星内疚道:“许小愿……”
“余子絮是我兄弟,我想耽误就耽误,车是我妈的,我想用就用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
这个逻辑,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许愿继续追问道:“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关机?一天一夜没有一点消息,就打个电话给我一句一切都好,我是这么容易打发的吗?”
至少这次是没那么容易了。
“我没想打发你。”
钟望星扭不回许愿要一脚油门踩进山骨村村门的决心,拉过木椅坐下,望着窗外的后山竹林说:“是我的手机被我妈没收了,才拿回来。”
“没收了?为什么?”
钟望星缄默片刻,说:“我和她坦白了,我们的关系。”
说到这,往下就无须点破了。
许愿虽然意外,但也不傻。
无非就是不同意,吵架了。
“……哦。”许愿问:“怎么突然就和阿姨坦白了?”
钟望星微愣道:“你不问问我妈都说了些什么?”
“大致能想得到。”许愿说:“这的确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让他们接受的事,要是换作我和许公公出柜,他一定会先把我吊起来打一顿。”
“没事,我们都一样,别灰心。”
钟望星莞尔道:“嗯。”
不愿让许愿挂心,钟望星没提起他与赵慧莲有关病情的争吵。
“许愿,待会你们进了村,会看到一条渠水,沿着渠水往前开有一座全是红土的山,你们就那等我吧。”
“好。”许愿扫了眼导航说:“我们应该还有十几分钟就能进村了,到了我联系你。”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