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这几天,许愿和钟望星的交流大多都落在走亲戚上。
许愿每天必问钟望星的,就是赵慧莲有没有给他安排相亲对象,或者是“今天见没见过什么漂亮小姐姐”。
钟望星都会回答没有。
是真的没有,赵慧莲未曾做过任何为他牵线搭桥之举。
初四早上,钟望星以为自己会被闹钟闹醒,可赵慧莲比闹钟更快一步,闯入他的房间叫醒他:“望星啊,别睡了,快起来,陪我去一趟镇上。”
钟望星看了看时间,依恋着棉被里的温度,只露出脖子以上地坐起身,“妈,我下午的高铁,现在去镇上坐车也太早了吧。”
“谁说是要送你回中临了?”
赵慧莲把床尾钟望星的衣服提到他手边:“妈要去你江叔叔家拜年,你和妈一起去。”
“江叔叔?”
在众多叫不出名字的七大姑八大姨里,钟望星查无此人:“哪个江叔叔?”
“妈的一个朋友,你没怎么见过,不记得很正常。现在时间还早,你把行李箱带上,等去完江叔叔家,妈再送你去坐大巴也来得及。”
昨晚,钟望星以老借口店里有事骗赵慧莲,说要早几天回中临。
赵慧莲不疑有他,虽心有不舍,但也没多做挽留,只叮嘱他注意身体。
一时间,欺骗带来的愧疚如拔之不尽的杂草,生满钟望星的心。
而今,钟望星更不会对赵慧莲这一合乎情理的要求有丁点拒绝,穿起衣服道:“那你早和我说呀,我什么都是乱的。”
“没事,你慢慢来,妈在楼下等你。”
他们搭了一个亲戚的顺风车,路过了必经的、夺走了他们家人性命的通山渠,达到相对繁华的镇上。
当钟望星走进装修感要明显大于村屋的江叔叔家,向一个个素昧平生的长辈问好,最后问到老熟人齐爷爷时,他明白,这一趟并不纯粹是为了拜年。
江叔叔家开着暖气,大家不必局促在伸不开手脚的烤炉边。
齐爷爷今天穿得比钟望星上次见他要整齐些,指了指沙发一侧的女生说:“小钟,齐爷爷给你介绍一下啊,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江萤。她现在和你在一个城市,是个很优秀的幼师,你们认识一下,中临那么大的地方,可以多一个朋友嘛。”
有家人作陪的相亲局的老开场白。
钟望星被动地看了眼身边有过精心打扮的母亲。
人都在这场局中了,赵慧莲原形毕露,也不装了,使眼色催钟望星吭声。
钟望星无法可施,在江莹父母亲审视的目光中微微向她颔首道:“你好,我叫钟望星,很高兴认识你。”
江莹有着小巧精致的五官,是很甜美的外貌,不用猜也知道,她大概会很受小朋友喜爱。
可对钟望星,她的表现可以用冷漠形容,对视不足两秒便移开,言简意赅道:“你好,江萤。”
齐爷爷像个持着台本的主持人,一个流程一个流程的往下走,推波助澜,最终促成他想看到的局面,“别光说啊,你们年轻人不都爱用微信交流嘛,你们加一个,以后去了中临,也好联系啊。”
钟望星刚开始头疼,江萤却不给齐爷爷这个面子:“这个就不用了吧,我妈之前拿我的手机加过他的微信,他理都没理。”
那大概是赵慧莲把钟望星的电话号码当广告撒的时候了。
赵慧莲急忙摆起笑脸为钟望星解释:“那都是误会,他怎么会故意不理你呢,他就是工作太忙,给忙忘了。”
她捅咕着钟望星应和自己:“是吧?快去,大男人的,主动一点。”
江莹似乎对这场相亲很不满,还有话反驳赵慧莲,却被自己母亲压制,附耳道:“记住你答应我的。先谈谈看,总不是什么坏事。”
可惜这里不是四面环山的山骨村,没条件让钟望星说不出手机没网的借口。
“妈……”
赵慧莲只当钟望星的这声是脸皮薄:“还不好意思了,赶紧把手机拿出来,别让人家姑娘等。”
即使钟望星碍于赵慧莲与江家的情面而难却,他也未动摇自己所坚守的。
两全其美怕是不能了,钟望星匆匆睄过赵慧莲瞩望的眼眸,起身道:“江叔叔,阿姨,还有齐爷爷,对不起,我其实……已经有对象了。”
原该悠然荡漾的涟漪陷出声浪巨大的水花,和睦的平衡蓦然被打破。
众人皆是不虞,看着面善的江叔叔神色也冷了几分:“你说什么?”
江萤在这群人中倒显得与众不同了,竟多了一抹暗喜:“你有对象?”
赵慧莲亦是始料未及,但更多的,是不信:“胡扯,你什么时候谈的……”
“我们已经在一起几个月了。”
钟望星任赵慧莲抓着自己的衣袖,直面江萤:“是我一直没有和我妈说过这件事,她是真心的,不能怪她。大过年的,造成这场误会,还耽误了你们这么久的时间,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江莹看起来并不太讨厌这场误会,和江母说话还硬气了些:“妈,这可不是我不孝顺啊,是你们自己没做足功课,找了个心有所属的。”
江母顿口无言,只能找赵慧莲讨要说法:“赵姐,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我……”
赵慧莲掰过钟望星问:“望星啊,你跟妈说清楚,你说你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几个月了,那这段时间我几次问过你有没有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你瞒着我做什么?”
“你跟妈还要有秘密吗?你是不是在撒谎?”
她未必不能接受钟望星口中的那个人,她是不能接受钟望星对自己有隐瞒和欺骗。
“我没有撒谎,这件事我能解释,妈,我们回去再……”
为什么要回去说?
失语间,有子弹直直洞穿钟望星的胆怯,枪枪封喉。
回哪去才是安全的?
这件事危险吗?
就算回去了,他又要作何解释?
他要编织出多少谎言,才能把许愿包装成妈妈希望的那个样子?
可他没干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只是喜欢上了一个和自己同样性别的人,仅此而已。
拨开隐秘的情感,钟望星不再想带赵慧莲离开这个耳目众多的房间,松开她的手,平静地望着她:“妈,和我交往了几个月的人,不是女孩。”
他就这么说出来了,在终将到来的可畏人言、世俗眼光前。
如释重负。
他深信,有齐爷爷在,不久后他就会成为山骨村村民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就像他曾旁听过的那样。
周遭震惊的眸光似是长出实体,代替阒然无声的空气哄然称奇。
但他们哪一个都没有赵慧莲脸上的精彩。
像没能听懂,又像不敢置信,她妄图从钟望星认真的神情里找出一丝玩笑来。
无果,她便逃避那份事实,难掩慌张地要牵钟望星走:“越讲越离谱了,还说不是骗我。走,妈不催你成家了,跟我回去。”
“回哪都是一样的。”钟望星站定未动:“妈,我有男……”
“闭嘴!”赵慧莲急红了眼,举着细抖的巴掌悬而未落。
几次深呼吸,赵慧莲垂下手,放低语气道:“有什么我们回去聊,妈都听好吗?先回去。”
凭着这幅瘦弱的身体,赵慧莲很容易就营造出了钟望星难以反抗的央求,获得了他的顺服:“好。”
钟望星从没和赵慧莲这么僵过,哪怕当年高考失利也没有过。
回程中,赵慧莲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快步走在前不久才修缮好的水泥路上。
乡村的路少有分叉,却九曲回肠。
赵慧莲一时走得太急太忘我,连毫无树木遮挡的转弯处拐出一辆小轿车也无觉察。
就要人车擦上之际,钟望星撂下行李箱,上前及时拉住了赵慧莲:“妈,有车。”
“你还怕我会被撞死啊。”
没了看笑话的人,赵慧莲图穷匕见,气极后的每一个字都对准了这个家最脆弱的地方:“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跟你那个倒霉爹一样,不明不白地被撞死在田沟里,这样你就能在中临无法无天,干尽这种伤风败俗的恶心事!”
“……你别这么说自己。”
钟望星的父亲死在一场至今都没找到肇事司机的车祸里。
那时,村里人都说,假若那田沟没长那么密那么高的野草,假若那土路四周不是荒芜人家,也许钟望星的父亲不会躺在满是泥草味的沟里活活熬死,也许就能等到谁来拼捡起他奄奄一息正值壮年的生命。
有人渴求农村的宁静无争,爱上它的原始,却不知,这里的静默沉稳有时候也是可怕的。
在波澜不惊的时间中,这里没有永不闭上的机械眼睛,没有天罗地网般的通讯信号,故而才能藏住太多事物与真相,成为许多黑暗得以逃向光明的最佳庇护伞。
比如那年田沟里缓缓的、悄然的、死去的父亲。
原始,是被遗忘的产物。
远处天边,禁烧秸秆的禁令未被普及实施到位的田地里升起浓烟,滚上半空,轻风一吹,就像一条浓稠又缥缈的白色丝带。
“我别这么说?”赵慧莲说:“好,那你告诉我,你刚刚在江家没说完的话都是你赌气编的,是你用来吓唬我的,你从小到大都很听话,只要你说,妈就信你的。”
钟望星的沉默给了赵慧莲毋庸置疑的回应——
自己的儿子真的是同性恋!
到底是谁把他带坏的?!
钟望星单肩背着的包上,那只龟蜜被赵慧莲视作一切全部症结,也嫁祸了所有怒火。
抢过背包,赵慧莲连包袋拉链都扯开到能看见里面的物品了,也还没取下链头上的挂件。
“妈!”
钟望星全无设防,看着赵慧莲气得哆嗦地和龟蜜的钥匙圈较着劲,“你平常从来不挂这些小孩子玩意,这是那个人送的吧,你还敢带回来见我?你还敢!?”
钥匙圈脱离链坠。
一道绿黄相间的抛物线从钟望星面前划过,龟蜜被丢进了路边的池塘。
没有迟疑,钟望星追了上去,将赵慧莲的惊慌抛在脑后:“你干什么?!那是水你不要命了!回来!”
钟望星不会水,准确来说,是怕水。
当他跨过松软的泥土抵达池塘岸边时,才完全被这份恐惧挟持。
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腿怎么也无法动弹,明明龟蜜靠着内里棉花的浮力而暂时的飘在了水面,就飘在他几米外的眼前。
还来得及捞回来,只要他再勇敢一点。
他死死盯着水面,那被风撩动的水波竟活了过来,有了当年通山!渠水那般无情的冲力,势如破竹地翻涌着。
随即,惊恐急袭。
草木皆兵。
他感觉自己随时都要跌入水中,怕得连连后退,蹲下身蜷着,冷汗淋漓。
心脏不是在跳,是在撞,随时都可能会破出胸膛。
一面焦躁,他还一面不断要自己振作。
别是现在……
钟望星,什么时候都可以,别是现在。
他拧拳一记又一记地锤着胸口,想用暴力制服里面的心脏。
但惊恐何其蛮横。
愈发想管制住它,就愈发适得其反。
短短几分钟里,寸阴若岁。
他无能为力地看着池塘上那唯一鲜明的颜色,在浑浊的激荡中摇晃。
看着它被水分侵蚀,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然后,缓缓沉入塘里,人与物的宿命完美重叠。
他还是什么都没留住。
水稻秸秆燃烧的烟尘味钻入鼻中,都是灼人心肺的疼。
花了很长时间平息好自己,他浑浑噩噩地登回路边。
最先看到的,就是散在路面上的他的数据线、充电宝、耳机等物品。
按道理来说,这些东西应该都好好装在他的背包里才对。
抬眼望去,拉链大开软塌塌的背包躺在赵慧莲的脚边。
她拿着许愿给钟望星分得仔仔细细的两盒药品分装盒,眼睛一排排横扫着一张折痕很深的A4纸。
钟望星惶恐不已:“妈?”
赵慧莲不说话,脸色阴沉地阅览完那张钟望星瞧不清内容的A4纸后,走到他跟前。
她把纸张翻面,对着他,凿凿有据地盘问:“这是什么?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呢?赵慧莲都找到他的病历了。
这一张病历,钟望星都不记得是自己哪一次住院哪一次检查印出来的了。
毕竟他这十年的病历要是全部打印出来摞在一起,也能和新华字典媲美一番。
可能是自己塞在书包的哪个不起眼的夹层里,忘了丢了吧。
也都不重要了。
钟望星藏得很疲累了。
“我的病历。”他说
赵慧莲都要不认识眼前这个全身秘密的人了,“什么病历?”
“焦虑,抑郁,都有。”
“……你这……你这是病吗?!”
赵慧莲把病历甩在钟望星脸上,胸口不住起伏,再不顾及什么脸面,吼道:“你这是病吗钟望星?!你活得还不够容易吗?”
“你焦虑?你抑郁?所以你去外面不三不四,找个男的给外人看笑话是吗?”
“不是,妈你能不能听我……”
赵慧莲一字不听:“你忘了当时家里有多困难都要把你送出去,我们吃了多少苦,觉都不敢多睡,你就是回报我和你奶奶的?!”
钟望星快要透不过气了:“我没忘……”
“自己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是个同性恋,你要我们以后还怎么在村子里做人?!齐正根那张嘴,你晓不晓得别人会说得有多难听,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对不起。”
除了这个,钟望星好像没有别的可以说了,他辜负了这个家的所有。
他没理由哭。
眼泪都是赵慧莲的,唯有错,是他的。
于是后来,面对赵慧莲压抑多年无人可诉的委屈与牺牲,钟望星只是垂着头站在原处。
刮骨的冷风吹乱他的黑发,眼眸黯淡,他的嘴里只有对不起。
对不起母亲的没日没夜。
对不起父亲的省吃俭用。
对不起奶奶的病痛难忍。
还有……姐姐的那条命。
“我当年不顾死活把你从通山渠里捞上来,就是让你这么气我的?我死了一个女儿也要救你,就是让你这么气我的?”
“……钟望星,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姐姐……
钟望星眼眶发红,话语声如梦呓一般轻:“妈,如果姐不是钟招娣,我不是钟望星,你还会爱我们吗?”
“你不是钟望星还能是谁?你姐吗?”
致命的话锋冲口而出,像离弦的箭,不可挽救:“你要是你姐,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她毫不留情地把钟望星一脚踹进万丈寒潭,将他最后一抹自欺的希冀碾作齑粉,向他宣告,没有钟招娣的死,就没有钟望星的生。
钟望星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下去。
慢慢的,风停了。他像放开了一切,放开腿侧的拳,指节仍受躯体化影响,抖如筛糠,额前过长的发丝下那双眼空空如也,沉寂得吓人。
他什么都没说,弯腰去捡地上的物品,一个一个盲目地塞进背包。
再被赵慧莲连包夺过,命令道:“别想再去中临,跟我回家。”
怕钟望星跑,她又说:“不然,我也下去找你爸去。”
他照做,都照做。
赵慧莲要他交出手机,他就给,不准他碰自己的任何一件行李,他就不碰,让他走在她前面,他就不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行李箱轮滚动在水泥路上的声音一直响到了封锁钟望星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