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絮他们公司放假了,今年他也要和母亲一起回远在中临县的爷爷奶奶家过年。
车程大约有一个小时,他特意起了个早,爬起来收拾行囊。
本来想着他应该是无缘和许愿当面说声明年见了,不曾想才叠了没几件衣服,人就回来了。
懒懒散散地开关门,懒懒散散地换鞋,懒懒散散地走进余子絮的房间。
听到这拖泥带水的鞋底蹭地声,余子絮转首道:“这么快?人送走了?”
晚睡早起精神疲劳的许愿迎面一栽,笔直扑进余子絮的床,拖鞋啪啪落地,声音闷在棉被里:“嗯。”
几十分钟前,他目送着钟望星被队形散乱的人潮冲进检票口,直到他分不清谁是钟望星,直到检票口又重新排满新一批的归乡人。
余子絮从衣柜里又取出两件厚外套,“怎么样?高铁站人多不多?”
许愿侧过头,死气沉沉地说:“多,多到没地方落脚。”
“想也想得到。”余子絮看许愿还瘫着不起,催赶道:“哎,你没床啊?要睡回你屋睡去。”
许愿一动不动,颠三倒四地来了一句:“怎么办呐?”
莫不是困傻了?
余子絮又听见许愿说:“才刚分开我就想钟望星了。”
“……“
敢情是来他这撒狗粮的。
余子絮理着行李箱内的摆放空间,说:“那你还回来干什么?这么舍不得,索性跟着他一起回家见公婆呗。”
“那不现实。”许愿不是没想过。
“不不不。”余子絮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你们要想一直在一起,跟父母出柜就是你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除非你俩能藏一辈子。”
许愿光听就很堵心了:“你就不能……”
他实在没找到什么趁手的武器,就近抓起余子絮的一袋新内裤就往人脸上砸:“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余子絮稳稳接住,丢进行李箱:“谢谢。”
“赶紧滚吧你。”许愿临出房门又补上了一刀:“祝愿你这次回去,阿姨可以少给你安排几个姑娘,争取一发入魂,早日让阿姨一年抱俩。”
余子絮当即垮脸:“老子给你一梭子!”
回到自己房间,钟望星的视频电话就打来了。
许愿秒速接上,没有很开心:“哥,我想你了。”
视频里的钟望星坐在靠窗位置,带着降噪耳机,阻隔了车厢里喧杂的碎言碎语,许愿的想念只有他一人听得到。
“我知道。”他说:“我也很想你。”
许愿把手机立在数位屏和键盘之间,下巴垫在手臂上,抬指碰碰屏幕。
钟望星的脸是那样不真实的硬冷,许愿恻然道:“看得见摸不着,以后这日子可咋过呀。”
钟望星说:“我买了初四下午的高铁票,很快就会回去的。”
许愿立刻来了元气,转椅都坐近了些,抓起手机问:“初四?你什么时候买的?怎么之前不跟我讲?”
高铁信号不稳定,钟望星那边的画面有了轻微的卡顿,声音倒还流畅:“想让你高兴高兴啊。我说我也很想你,不是骗你的。”
想念在他买下离开许愿身边的车票时开始淅沥沥,不断潲进心房。
他确信自己无法在这场大雨中存活太久,初四是他等待晴天的极限。
许愿不好表现得太喜悦,但脚上点动转椅晃个不停的动作已然出卖了他,“想让我高兴你不早告诉我。”
初四啊,青山不语的假期要放完这个月,这么看来,钟望星已经提早很多了。
许愿说:“那你把车票信息发给我,到时候我去接你。”
“好。”钟望星把车票信息传了过去,“发给你了,可以去睡觉了吗?”
许愿建立着初四的行程提醒问:“啊?什么?”
“不是你说没睡够,到了家就补觉吗?”
“噢,可我突然又不困了。”
这时候睡了,就见不着钟望星了。
“你那是才回来,没静下心。”
钟望星回想起昨夜的荒唐事,说:“你平时都是一口气能睡十几个小时的,昨晚闹到那么晚,今天又起这么早,怎么可能不困。”
他声音软款地哄动许愿:“现在,拉上窗帘,脱衣服去床上躺好。”
钟望星像是能用口令远程遥控许愿,他说什么,许愿都步步照做。
扒掉外套和从钟望星衣柜里穿回来的卫衣,许愿滑进被子里,侧躺着,冒出手机和头:“我躺好了。”
此刻,他们能看到的对方是不对等不公平的。
许愿眸中有很完整很清晰的钟望星,而钟望星眼里只有许愿暗淡混茫的轮廓和被屏幕光照亮的半边面容。
“闭上眼,别看我。”钟望星遮下自己的前置摄像头:“什么都别想,手机也放下,我等你睡着再挂电话。”
瞧不见钟望星了,许愿果然就舍下了手机,指间一松,任手机从枕边滑落,“那我睡醒了,给你发信息,你会回我吗?”
前两次,不管钟望星是不是真的返乡,许愿发出去的信息和电话都是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他有些怕了。
“会的。”钟望星给许愿喂下定心丸:“村里没通网,微信可能收不到,短信绝对没问题,电话也行。只要你想找我,我就一定会让你找得到。”
许愿阖上双目说:“好,我睡饱了就帮你交话费。”
保证聊天管够。
钟望星低笑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快睡。”
“睡着呢。”
后来许愿一旦有管不住嘴要开口的迹象,钟望星就给他掐了。
不想事,不作声,人自然而然就睡过去了。
挂了电话,钟望星在许愿那留了一路的脚印,下了高铁会报备,转大巴车会报备,进村前也会报备一句,就是没有提起过他下了大巴就吐得胃隐隐作痛的事,只夸赞了一句许愿买的晕车药很有作用。
而许愿看到这些时,外面已是天光渐暗了。
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儿子回家,赵慧莲狠狠奢侈了一把,往日从不会出现在餐桌上的饭菜尽数都安排上。
心情一美,还留了来串门的邻居在家用晚饭。
钟望星老家养了条黄毛的土狗,是他从邻居家的一窝狗崽里抱回来的,很标准的中华田园犬,就叫老黄,喂了四年了。
每每钟望星回家,他都会给老黄拔除卷进狗毛里的苍耳。
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只要钟望星往大门门槛上一坐,再向老黄一招手叫它的名字,它就会立刻弃下当前事,奔过来,四脚朝天地躺在钟望星两腿之间。
任凭钟望星如何扒拉翻面,它都只会顺从地摇摇尾巴,飞飞耳朵。
这回也一样。
钟望星挠挠老黄的肚皮,一路往上,最终停在老黄毛茸茸的脖子处,摸到几粒埋藏在毛发下的苍耳。
“缠这么深。”钟望星捧起土狗的头诘问道:“老黄,你又跑到哪打滚去了?”
老黄表示听不懂,晃尾哼了几声。
“蠢狗。”钟望星按住老黄,拿出一把有点钝的生锈剪刀:“别乱动啊,你这扯了会痛,我给你剪了。”
事关生命安全,这句老黄听懂了,真就仰着头露出脖子,躺在地上不动了。
门口顶上吊着一盏灯泡,钟望星挪了挪身,怕自己的影子影响了视线,会扎到老黄。
几下剪掉两颗枯萎的苍耳,钟望星拍拍老黄,“可以了。看看,下次见到这东西绕着点走,知不知道?”
次次说,老黄是次次记不住,闻了闻钟望星手心里的苍耳后,张嘴就要吃。
“这不能吃。”
钟望星又训了声蠢狗,扔走手中苍耳,赵慧莲便在里屋喊道:“望星呐,别逗狗了,外面冷,关了门来里面烤火吧。狗别放进来了。”
“啊,来了。”
应得很好,转头就抱起老黄安置进了旁边厨房里的小柴房,对狗弹琴道:“不想在外面挨冻就不准爬灶台,不准咬房梁上的腊肉,还有,不准出卖我。”
老黄刚要叫,钟望星就抓紧了它的嘴筒:“别叫,记心里就行。”
洗了手,钟望星进到里屋,用碳生暖的老式烤炉边,围聚着简单平凡的一家人,还有致力于给钟望星凑对的齐爷爷。
齐爷爷是钟望星奶奶的好友,两人年纪皆近古稀,她们凑在一起,聊的话题范围定然超不出这个她们终其一生都没离开过的山骨村。
见钟望星来,钟奶奶给孙子拖了张木凳,就在自己身边,和蔼道:“望星,来,坐这。”
钟望星:“哎。”
“冷不冷啊?”钟奶奶握了握钟望星的手,拉着靠近烤炉:“这么冰,还在外面跟狗玩。”
钟望星只觉奶奶这饱经风霜血管突出的手连掌纹都是粗粝的,回握住这份瘦小说:“还好,不冷。”
“不冷也陪陪奶奶,奶奶好久没看到你了。”
“好。”
钟望星是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的。
即使他心知肚明,自己接下来将会被迫接收到许多他本不愿知晓的,经过了无数张嘴而面目全非的村内八卦,闲言议论,也不好刚坐下就离场。
钟奶奶扭过头,与齐爷爷赓续聊着:“你刚刚说谁被车撞死了?”
齐爷爷端着杯热茶嫌弃道:“你这个记性真是。村口开店的老李,他们家孙女给车压死了。”
“啊?大的那个小的那个?”
“小的。”
钟奶奶吃瓜大过于惋惜地对年轻生命的逝去叹了句可惜,又问:“好好的怎么让车压了?”
“自己找死呗。”齐爷爷吐了吐茶渣说:“那小妹子翅膀硬得很,本来就不如她姐,成绩也不争气,他们家当年求爷爷告奶奶花了好大关系把她弄到大城市去念书,结果她倒好,读了一年不读了,还偷她爹娘的钱。”
“前阵子回来,老李就念了她两句,她就又哭又叫又闹,说自己得了一种叫什么……双相什么的病,不是故意偷钱,是买药缺钱。”
钟望星大概猜到了老李的小孙女在默默对抗着什么了,也猜到她不是不愿意读,而是没有哪个学校会冒着风险去收一个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学生。
可他年迈的奶奶不知,问:“这是什么病啊?严重吗?”
“什么严不严重,就是精神病啊老太太。不痛不痒的,那都是自己想出来的,还买药,不用想也晓得她偷的那些钱乱花到哪里去了。”
“那个叛逆劲,我有亲戚就在现场,老李家的店子不就开在国道边上嘛,冲出门就笔直地往国道上跑,几个人都追不回,被撞得飞出去几米远,当场就被货车碾死了,血都流干。”
钟奶奶喟然道:“真是造孽啊。”
“谁说不是呢。”
齐爷爷就像是活在山骨村里的百晓生,任何流言蜚语掀起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老李他儿子花了多大心血才养出来这么一个闺女,让她吃穿不愁,什么事都不用想。你再看看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家出了个精神病,丢脸都丢到对门村去了,气得老李席都没办。”
赵慧莲问:“这人都死了,应该是要赔钱的吧?”
“肯定赔了呀,就是赔的不多……”
打发了两位老人片刻时间的每个字眼在他们看来都轻如尘灰,其中令人窒息的重量都倾倒施压在了钟望星心口。
在他的既往里,也有这样藏着刀的一笑而过、冷嘲热讽。
犹如一种否定,和一句伴随终生不断自问的为什么。
为什么人们能够如此轻松的调侃我剥骨抽筋的痛苦,我跛脚走来的人生,我死磕也无用的疾病?
是不是因为,这些真的就不是事?
只是我,不够坚强?
钟望星不停地撕碎撕小手中橘子的果皮,失了魂一般,赵慧莲见了,问他:“怎么了望星?橘子不好吃吗?”
“……没。”钟望星强为欢笑:“我发呆呢。”
衣兜里响起电话铃声,钟望星才摸出看了一眼,便真正展露出了一丝源自内心的笑,和赵慧莲说:“妈,我出去接个电话。橘子你吃,都剥好了。”
赵慧莲摊掌接下:“去吧。”
上楼回到房中,钟望星才通上电话,而来电的人早是等不住了:“喂喂喂,哥这适合密会的地方找得挺久啊。”
钟望星展眉道:“会有人在自己房间里密会吗?”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许愿说:“在老家怎么样?没有网络会不会很无聊?”
钟望星没开灯,摸黑坐在赵慧莲为他新换了床单被罩的床上:“会有一点,所以只能自己找事做。”
“都干了什么?”
“贴对联。”
许愿问是不是那时在商场签集福卡送的那个,钟望星回答是的:“我贴我们家大门上了,我妈还以为是我买的。”
论及此事,许愿有话要说:“我今天回我爸妈家,也打算贴来着,我跟他们显摆这对联是我靠颜值刷脸换回来的,你知道我爸怎么说吗?”
“什么?”
“他骂我!”
许愿憋屈道:“他说我这么大一个人,还不如人家几岁的小女孩,只会一□□爬字,把我贬得一无是处,可真是我亲爹。”
钟望星才不认同:“你没有一无是处。”
这许愿当然有足够的自信,可他更想了解钟望星眼里的自己,问:“那我是什么样的?”
钟望星被问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该怎么形容许小愿呢?
当钟望星这么问自己时,答案竟已是呼之欲出了。
他跟随本能,说:“你是……一本童话,让我光想起,就很快乐。”
“……”
这次轮到许愿不会了,独自在钟望星看不到的房间悄悄红了脸。
妈的!没录音!
久久不得许愿的回复,空气都僵滞住了。
钟望星越来越为自己傻里傻气没什么营养的话感到无地自容,宛如一种慢性毒,赧颜道:“嗯……我、我就随便……”
“童话?”许愿又变回那个得心应手的许愿:“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哥这么会说话,会夸就多夸点,我爱听。”
钟望星倒上床,胡乱抓起一角棉花被裹住自己:“没了,我读书少,词穷。”
“还害羞。”许愿笑他。
放了寒假的许蔚然又来叨扰许愿了,在楼下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哥哥地嚷着,许愿要他在下面等一会,关上门再次举起手机:“哥?”
钟望星躲在被子里应了一声。
“还羞着呢?”
“没有。”
“没有就好。”许愿没抓着人调谑得太狠,“别忘了吃药。”
“嗯。”
“我事先也不知道你订了初四的票,药我给你装多了,但都按早中晚分好了,你闹钟每天都要开着。”
钟望星对药物的依赖性必须是顿顿不落,且在许愿的严加看管下,停一顿都像是拔了电池的玩具,在自毁的边缘徘徊。
“开着呢。”钟望星说:“许蔚然还在等你,快去吧,别让他等太久。”
“那好吧,拜拜。”
结束通话后,钟望星开了灯去服药。
二楼没水,他只好捧着药片下楼,奶奶和齐爷爷还聊得正酣。
一墙之隔,他咽下药,也咽下墙的那头无谓真相几何的蜚语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