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逗弄着竹笼中的小黄鸟,手边的瓶瓶罐罐被推开,腾出的空位上放着一面铜镜。
她瞧着镜中的自己,薄纱也难掩姣好面容,只是薄纱之下的——
“好讨厌!哥哥,要不,还是不要让尘哥哥来看我了。”路怀泠闹起脾气来,又觉得委屈,一股脑将原本就在桌边的药罐子都扫到地上,瓷罐被摔成片,里面的药粉药膏洒得满地都是。
路怀吟忙上前,止住妹妹要摔铜镜的手,好声劝道:“好阿泠,尘弟早就动身来了,估摸着时辰,也快要到了。你如今再想让他回去,是不能够的。”
他从路怀泠手中取走铜镜,端正摆在桌上,又招呼侍女来打扫地上的瓶罐。
他细心为妹妹系好面纱,心疼地盯着面纱下若隐若现的伤痕,道:“阿泠乖,父亲去扶风阁寻药了,保证你的脸和以前一样好看,不不,是比以前更好看。”
路怀泠抹着眼睛,道:“我这样还怎么嫁给尘哥哥。”
“阿尘不是那等俗人,他怎会因为一道伤痕而厌弃你呢?”路怀吟安慰道。
路怀泠这才安静下来,却还是心里堵得慌。
伤口一直不结痂。
她这样还怎么嫁给尘哥哥?到那时,大家都会说,孟少庄主娶了面带刀疤的女子,这让他们两家的脸面放哪里?
思及此,路怀泠又是一阵难过,不停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越发委屈起来。正当路怀吟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小厮前来报说孟少庄主已入府。
路怀泠一听孟尘来了,一阵欣喜,却转眼又坐回圆凳,趴在桌上失了精神。路怀吟顾不得这么多,直道快请孟尘进来。
路怀泠大叫一声,举起镜子挡住自己的脸,道:“哥哥,别让尘哥哥进来!”
“阿泠,没关系的。”路怀吟有些头疼。怀泠一大早嚷嚷着要见孟尘,现在孟尘来了,她又不想见了,这让人怎么办?
这时,孟尘已经到了门口。听见路怀泠的喊叫,他止住脚步,指节轻叩门框:“路兄,阿泠。”
路怀吟赶忙起身将孟尘迎进来,路怀泠叫一声,背过身去。
孟尘在来的路上已经听小厮说了路怀泠脸上的伤。那小厮的意思是,伤是刀伤,不大,却一直不结痂,不见好。他站到离路怀泠远些的地方,道:“阿泠,伤口疼吗?”
路怀泠听着孟尘温和的声音,突然哑了嗓子,带着哭腔道:“不疼。”
这才是最奇怪的。伤口一直不结痂,看上去很新,但又不疼。
孟尘道:“不疼就好。上药了吗?”
路怀吟道:“还没有,她方才闹脾气,将药罐子都摔了。”
孟尘从路怀吟手中接过药瓶,二人交换眼神后,他道:“阿泠,如果你不介意,我来为你上药,好吗?”
听孟尘这么说,路怀泠捂住了脸:“不要不要,不要看,我不上药!”
孟尘生怕她碰到伤,顾不得其他的,上前握住路怀泠的手腕,见她止住了动作,才松开手退一步,道:“见谅了,只是这伤最好还是不要碰到得好,不然更难愈合。”
路怀泠看着孟尘温柔的眉眼,忍不住哭出来:“尘哥哥,对不起。”
孟尘见她不再抗拒,便为她打开瓶塞,为她上药。女子摘下面纱后,一道不算太深的刀痕呈现出来。
路怀泠哭道:“尘哥哥,对不起。”
孟尘道:“你又没做错什么,不必道歉。”
“我们还要成亲呢,我这样还怎么成亲啊。”路怀泠任由孟尘给自己擦着眼泪,手扯着对方的袖,小声道。
孟尘淡淡道:“这并没有影响的。受伤了,我们就先把伤养好。如果你怕有变数,现在着手准备……”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女子一声打断。路怀泠有些害羞,道:“别说了,尘哥哥!”
路怀吟笑着接过瓷瓶,心中却五味杂陈。
这时一小厮在门口道:“孟少庄主,老爷请您去前厅。”
孟尘心知路老爷是想与他商议成亲一事,便道:“劳烦了,我马上过去。”
眼瞧着孟尘的离去,路怀泠有些泄气,但一想到父亲找孟尘可能是为的他们的婚事,心里又有了着落。
路怀吟见自家妹妹如此这般,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阿泠,你真的很想嫁给他啊。”
路怀泠道:“是啊。怎么了吗,哥哥?你觉得,尘哥哥不好吗?”
路怀吟:“非也。我与尘弟一同长大,他的性情我最清楚。他正义有担当,谦卑温良,在同辈中是佼佼者。有时候,我在他面前,都会自愧不如。”
路怀泠听自家哥哥这般说,不免有些窃喜,自己的心上人是这般能人。转而听得路怀吟说自愧不如,辩道:“哥哥,你和尘哥哥是不一样的,都特别好,没法比的。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兄长。”
路怀吟哈哈笑起来,起身帮妹妹整理台面。路怀泠乖乖地坐在圆凳上,絮絮叨叨说着自己成亲要穿什么,要用什么。从发钗到花钿,从红烛到茶壶。
路怀吟只笑着听,安安静静整理东西。
“哥哥,我真的很倾慕尘哥哥的。”路怀泠认真道。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了。”
眸光莹莹的年轻女子不停地说着,仿佛回到了懵懂孩童时期,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那时,尘哥哥第一次来路府学习经文,我远远看着他。他没有一点稚气,大家都道是早慧。
“我就知道,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对我很好,对大家都很好。
“他的文章总是写得最好的,夫子总是夸他,他也从不骄躁。我最喜欢看他练武的样子,眼神锐利,英姿飒爽。”
“我真的很想嫁给他,哥哥。”路怀泠捂住心口,感受胸腔中的跃动,“只有嫁给他,我这辈子,才能算是活过。哥哥,我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他的,时间越久,我越不能离开他。”
“如果能嫁给他,我愿意放弃一切。”路怀泠哑声道。
路怀吟按着她的肩,斟酌着说道:“小妹,你知道的,孟尘他……心在江湖。”
路怀泠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当年父亲与孟伯伯商议婚约时,我就知道了。孟伯伯是想让尘哥哥早些安家,这样,他就不会想着往外跑了。”
“所以我自己和爹爹说的,我要嫁给尘哥哥。尘哥哥最喜欢我了,他才不会因为什么江湖,抛下我。”路怀泠道。
路怀吟心中仿佛被利爪挠过。“小妹,你一早知道这场婚约,是为了拴住孟尘的?你不怕孟尘他悔婚吗?”
路怀泠笑道:“只要他答应了,他一定不会悔婚。我最懂他了,他向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是最有担当的。况且,我们这些凡人,本就不能与江湖事有什么瓜葛,不然便身处险境。我也不愿让尘哥哥去冒险。”
路怀吟想说什么,被路怀泠止住。她接着道:“嫁给他后,我必会让他明白,尘世间的烟火气息,才是最安抚人心的。我相信,到那时,他就会明白,什么才是适合他的,什么才是属于他的。”
路怀吟难以开口,好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斜阳黄叶,晚风寒凉,孟尘立在院中,静默无言。路怀吟走过来道:“尘弟,我命人给你安排好了客房,跟我走吧。”
孟尘便整了整衣襟,道:“多谢路兄的款待。只是小弟已在府外客栈落了脚,今夜恐怕……”
“不行!”路怀泠从屋内冲出来,要揽住孟尘,“尘哥哥,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以前你都是住在这里的!”
孟尘道:“路小姐,这不合适。”
路怀泠的手一顿,抬起头哼道:“是不是我爹爹和你说了什么?尘哥哥,别听他的,我一点都不淘气,我已经十五岁了。我很懂事的,你不要躲着我。”
孟尘失笑,只摆摆手,示意非走不可。路怀泠难过地说:“尘哥哥,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了。”
路怀吟见妹妹又要落泪,连忙掏出巾帕塞到孟尘手中。孟尘看一眼手中物,将它整齐折好,放到了路怀泠手中。
“既然懂事了,就不能总是哭,对吧。”孟尘抽离手臂,重新理好衣襟,“阿泠,你不要多想。你我都到了婚嫁的年纪,这时我再住在路府,难免不妥。听话,等我明日再来。”
路怀吟暗叹,孟尘果然还是带着一丝固执,这么多年了依然没变。
既是如此,路府也不再挽留孟尘,孟尘披着淡淡月色离开了。
回到客栈,孟尘疲惫地坐下,眸色暗沉。
路怀吟和路怀泠最后的那段对话,他在门外是听到了的。
原来,他和路怀泠的婚约,是这么回事。原来路怀泠也知道。
他正烦闷着,忽而听得门口的人声:“阿尘?”
孟尘抹了把脸,道:“你来了?。”言罢起身为他开门。
进来的是一位穿着不凡的男子。此人黑发凌乱,额前覆盖着玄铁铸成的精美雕饰,上边有一排尖锐的三角钉,还带着狼兽雕纹。上三白眼给人的压迫感极强,偏偏他又是棱角分明的五官,更衬得他难以靠近。
孟尘笑道:“哪阵风将你吹来了。”
男子摇摇头道:“刚好路过。”
孟尘示意他坐下,为他倒上茶,不疾不徐道:“那确实巧了。臬公子,喝茶。”
臬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孟尘笑道:“茶不是这样喝的,又不是酒。”
臬放下杯子,无所谓地说道:“你知道的,我向来不会喝茶。”顿了顿,他又道:“你今日去了哪里?”
孟尘道:“去了路府。”
臬心头一紧,追问道:“为了和那女人的婚事?”
孟尘听不习惯臬的说话风格,摇摇头道:“……算了。路小姐如今受了伤,想来年前这段时间是不会再提成亲的事。路伯与我谈了一番,商定明年春夏之交,再将婚事提上日程。”
臬翻了个白眼,道:“女人就是麻烦。”
孟尘道:“不能这么说。”
臬道:“你真要娶她?”
孟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臬看他疲惫的样子,心中也郁郁起来,想伸手握住孟尘放在桌上的手:“你不要太操心,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孟尘起身笑道:“那就感谢臬公子开导我了。”
从孟尘房中出来,臬眼神愈发阴狠。又想起孟尘的话语,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
正走着,他忽地感受到一阵灵气波动。臬心下了然,便转了个弯,朝林中走去。
“你找我做什么?”臬停住脚步,声音森冷。
“哦,我找你吗?我怎么不知道。”宋争坐在树杈上,手肘顶着膝盖,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臬冷笑道:“你不在你洞里好好待着,来这里做什么,吹风吗。”
宋争不接他的话,只啧啧赞叹:“来看你的一往情深啊。”
臬最烦宋争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微愠道:“少管闲事。”
树叶在手中转动,宋争勾起唇角,道:“看来,你也知道你做的事上不了台面。臬,我真是小看你,对女人都能下得去手,她还是个凡人。”
臬见自己的事被宋争说破,已经恼了。“我对女人动手,关你什么事。凡人又怎样,就算她是仙人,我一样刮花她的脸。”
宋争道:“我只说两句,你还急了。你说,要是你那心上人知道了是你干的好事,他会不会很失望?”
臬冷笑:“劳烦你费心了,阿尘根本就不想和她成亲,我是在帮他。我在那女人的伤口上种了咒,只要我不想,她的脸一辈子都好不了。”
宋争从树上跳下来,靠着树干,眯眼看着臬。
“不仅如此,我还能让她的脸一点点糜烂,烂成一滩肉泥,露出雪白的骨头。你说,是不是棒极了,哈哈哈哈哈。”臬的笑愈发扭曲,“她想嫁给阿尘,做梦去吧!”
宋争听他说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孟尘只是不想成亲,没想害那路小姐。你口口声声说为孟尘好,我倒看不出这是哪门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