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荷被眼前人的动作吓了一跳,又对上他寒潭般的双眸,后背有些发凉。“是……是啊,公子要成亲的啊……喂!”
苏厌山不等听完他的话,将人甩开往回跑。桑荷在后面踉跄几步,见人反倒要回去,叫道:“公子!您还去练武场吗?”
路边的矮刮蹭着苏厌山的肩膀,但他顾不得这些。飞快回到前厅,方止住脚步,苏厌山便听得从厅堂传来的孟之的声音。
“阿尘,你也十六岁了,该承担的,就要承担。路姑娘前些日子已行笄礼,这件事,你应该早已知晓。”孟之慢悠悠道。
孟尘只应了一声,沉默地捧着茶杯。
孟之道:“我是知道你的,是个早慧的孩子,却固执倔强。四年前父亲给你安排这门婚事,也是看准了你们自小相识,路姑娘又是个知书达理的,是活泼性子,一直很敬重你。
“这么些年路家与孟庄关系甚好,我们都很看好你和阿泠。尘儿,别让我们失望。”孟之看一眼垂着眼睫的孟尘,见他没有说话,只当他是同意了。
不过,不同意也无济于事。孟之这样想着,道:“尘儿,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孟尘先是啜了一口茶,品了品,这才不紧不慢道:“全凭父亲做主。”
孟之满意道:“这样甚好。你赶快安排好,让白公子搬出去。你们要成亲了,他还住在你院子里,这成何体统。”
正应和着,孟尘又听孟之道:“清早路府来信说路小姐受伤了,意思是让你过去看看。你收拾收拾,晌午过后便动身吧。”
孟尘道:“是,父亲。”
孟之放下茶碟,起身又重复一遍:“晌午动身。”
孟尘起身目送孟之离开,眼底是与平时都不一样的情绪。苏厌山倚靠着门框,远远看着孟尘,也不说话。
窗外阳光正好,轻柔的风吹拂着少年的长发。苏厌山道:“你午膳后就要走了吗?”
孟尘收回思绪,点点头,与苏厌山一道离开前厅,招手示意桑荷回院收拾东西。“可能还要小住几日。”孟尘如是说。
“为什么?”
“路小姐受伤了,我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过去照看她。”孟尘状似无意地扬起头,却在观察苏厌山的表情。
果不其然,他是一副很不屑的模样,哼了一声,才道:“受伤了找你做什么?她应该找郎中,一个不够就找十个,十个不够就埋了吧,肯定不中用了。”
孟尘本还有些郁结,听他这么说,差些被逗笑了。他还没出声,就意识到不能笑,便正色道:“我与她有婚约。她受伤了,我去照顾,理所应当。”
苏厌山一听到这里更加不悦,骂道:“是你成亲,还是你老爹成亲?若是你要成亲,他给你安排什么东西?他觉得那个什么路小姐好,他自己娶回来,关你什么事!”
孟尘见他有些失态,忙安抚他:“好了,好了,没必要恼。况且,是我要成亲,又不是你,你为何这般气愤?”
苏厌山停了一下,嚷道:“你那老爹要我搬出你院子,我偏不,我就不走。”
孟尘没料到是这个原因,忽地笑了:“哈哈哈,那要是我成亲了,你怎么办?”
苏厌山想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顿了顿,他又道:“所以你不要成亲。”
孟尘双手一摊,无奈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苏厌山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孟尘一番,问:“你也不想娶那个路小姐吧?”
孟尘斟酌一番。路小姐很好,机敏伶俐,坦率真诚,对他也有情,但这些不是孟尘想要的。
“我怕我会辜负她。”孟尘指了指前方,“练武场到了。”
苏厌山见他不欲多言,直接揽住他的肩膀:“先把话说完。”
苏厌山比孟尘高些,他要仰着才能与之对视。“是啊,我不想娶她。但她是路伯手中的明珠,我若不娶她,路孟二家关系会紧张,甚至破裂。再者,我与她早有婚约,前段时间路小姐行了笄礼,我若在此时毁约,她的名声怎么办?”孟尘语气淡淡的,听得苏厌山说不出一句话。
孟尘直视他的眸,道:“她对我有情,大家都知道。我毁约,她会受不了,会伤心难过。厌山,这是父亲安排的婚事,不是我不想反抗,是我无法反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我无话可说。”
苏厌山有些愣,总觉得哪里转不过弯来,半晌都说不出话。孟尘拍拍他的肩,走进练武场。
练武场内的弟子们见孟尘,忙停下手中的事与他打招呼。苏厌山跟在孟尘身后,双手抱臂。
弟子们早就听说少庄主请来了一位江湖人做客卿,此前一直没机会见,如今看来,少庄主身后的这位俊秀少年,应当就是那客卿了。
孟尘道:“这位是白山,白客卿。以后,他会指导大家的武功。”
一弟子举起手问:“少庄主,他会用棍吗?”
苏厌山瞟一眼那名弟子,年纪稍大,应当有个十**岁了。孟尘并不知道苏厌山会不会用棍,便看一眼厌山。
“江湖上的把式,没有我不会的。刀枪棍棒,流星暗器,我都能使。但这里不是江湖,我也不能教你们江湖上的东西。”苏厌山道,“这样一来我能教你们的就很局限,一切都还要靠你们自己的悟性。基本功,我会带你们打扎实,一些防身与进攻的手段,我也会教给你们。”
弟子们窃窃私语,苏厌山听得不很清楚,但看样子是在说他。孟尘示意他们安静,道:“这几日我有事要忙,不能与众弟子一同练功。白客卿会安排好日程,大家照做就行。在孟庄,见他如见我。”
弟子们议论声更大了,一小弟子直接冲出人群,道:“凭什么?”
孟尘只看他一眼,道:“孟凊,别闹,回去。”
苏厌山挑眉,见那弟子不同于平常弟子。稚气未脱的模样,项上挂着一块美玉,衣襟上铜钉闪烁着亮光,白玉腰带,墨绿靴饰简约又精致,好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
苏厌山就看不惯这样的人,激他道:“凭我是你家少庄主的贵客。”他特地将“贵客”二字咬得很重,生怕孟凊听不出来他语气中的傲慢。
孟凊指着他,脱口而出:“你你你,少庄主,你怎么相信他?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孟尘诧异地看一眼沉默的众人,见他们对孟凊的话都是肯定的态度,便又转眼看苏厌山。
苏厌山的长相,第一眼看会让人感到难以亲近,端正的五官却带着几分凌厉,眼尾上挑,又生出倜傥风流的潇洒之感。孟尘怎么看都不觉得他像坏人。
“说什么话。阿凊,人不可貌相。”孟尘道。
孟凊睁大眼睛,道:“什么人不可貌相,少庄主,你没感受出来,他身上有很重的杀气吗?”
孟尘叹口气,不明白为何这么多人觉得苏厌山身上带着杀气。“江湖人,难免带点江湖气。我没有感觉到过你们所说的杀气,就算他有,他也不会害你们,你们放心。”
言罢,他嘱咐弟子们用心练功。等人群散去,弟子们回到原位,他又对苏厌山道:“孟凊是父亲收养的流浪孩子,自小养在身边,如今十二三岁的年纪,多少有些少年心性,你不要介怀。”
苏厌山笑道:“哪里,我怎么会和他置气。你现在要走了吗?你爹不是要你吃完饭再走吗?”
孟尘点点头,道:“父亲的意思是尽快动身,午饭我就在路上吃了,也合他的意。你好好看着他们就行,等我回来。”
苏厌山望着孟尘远去的背影,还是有些话想说,却依然开不了口。
众弟子们练完武,便吃饭去了。苏厌山回到院内,面对着桌上的食物,提不起劲。吃了一会儿,就去练武场了。
练武场内,弟子们吃饱喝足,有的在一旁的休息室休息,有的在继续钻研招式,还有的在聊天。苏厌山本想到处转转,耳边却传来一个声音。
“少庄主去路府了呀,怪不得要离开几日呢,原来是要住在那里。”一弟子和另外三名弟子嘀嘀咕咕。
“算算日子,路小姐好像及笄了吧?我们府马上要有少夫人了,哈哈哈哈哈。”
“少庄主真的喜欢路小姐吗?我怎么看他,好像是一副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的样子。”一弟子压低声音道。
这一下,几个弟子互相看了几眼,其中一位蓄着胡子的弟子道:“你懂什么,这是他自找的。你们年纪小可能不知道,我可是明明白白。”
众人赶忙催促胡子继续讲下去。那人故作神秘地抚了抚他的胡子,才道:“你们别看少庄主现在温温和和,其实他年少时候,倔强得很。”
孟之重建孟庄时,只有五岁的孟尘大病一场。孟庄建好后孟之广收弟子,将祖辈留下的棍法传承发扬。但小孟尘偏偏不愿练棍,不论孟之如何劝他,他都不听,孟之便罚他。六七岁的孩子站在雪地,任由庄内弟子们观望、指点,只默念着一句话:不要练棍,要练剑,要闯江湖。
孟之妥协了,他允许孟尘不练棍,但坚决不让孟尘练剑。
孟尘到底是少年心气,常常跑出庄去,探听江湖上的事。
一次,孟之被他激怒了,命人用长棍狠狠架住他,怒骂:“不肖的东西,你到底在想什么?!江湖江湖江湖,江湖有那么好,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孟尘低垂着头,任由父亲的长棍打在身上,直到他吐出血来,孟之才心软收手。这时孟尘开口了,他说:“为什么凡人什么都不能做。不能练剑,不能修仙,不能参与江湖上的事。”
长久的静默。孟之冷眼看着孟尘,道:“命该如此。”
孟尘的指甲嵌入掌心,渐渐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经过了两天一夜,桑荷告诉孟尘,孟之已为他定了婚约,是路府的大小姐。
孟尘一直沉默着,那段时间他一直在院内,不肯出去,也不肯吃东西。孟之来看他时,只告诉孟尘,他在外面布置的眼线都被捣毁了。
孟之还说,自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将能动的关系都动了一遍,提前打过招呼,孟尘再也没机会与江湖联络。
最后,孟之道:“我们是凡人,阿尘,父亲知道你想当江湖人,但我们没有这个能力。江湖很危险,稍有不慎便死得凄惨。父亲给你安排好了婚事,从今往后,你好好活着,做个普通的人,也很好。”
孟尘没有答话。
养了很久,孟尘的伤才好些,才能下床走路。在这以后,孟尘性情大变,原来倨傲固执的少庄主不见了,他们只能看到一个冷淡疏离的阴郁少年。
过了几月,少庄主前往南城替孟之办事,回来以后又变了副模样。他变得温温和和,待人不再冷漠疏远,而是谦和有礼的。他时常挂着淡淡的笑,少了少年稚气,比以往更加沉稳冷静。
“少庄主在南城经历了什么吗?”一弟子忍不住问道,“他莫不是遇到了什么仙人指点?”
胡子道:“我悄悄问过桑荷,他说他也不知。”
“这就奇怪了,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地,在一夜之间,性情有如此大的转变?”其他几位弟子嘟囔着。
苏厌山见听得差不多了,悄无声息地走开,回了孟尘的院子。他实在不能想象,曾经的孟尘,居然是那样的。
他也想不到,孟尘的婚事,是这样来的。他不能理解孟之这样逼迫孟尘的原因,但他明白,孟尘的婚约,其实是枷锁。
是困住孟尘的枷锁。
苏厌山不禁有些佩服孟之,能把事情做得这样绝。他回想了一番,还是不能明白孟之厌恶江湖的原因。
直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孟之一定经历过什么,他才会这般反感江湖。苏厌山搜肠刮肚,怎么也找不到与孟庄有关的江湖事。
方才那名弟子说,孟尘五岁时候,孟之重建孟庄?
那就是十一年前。十一年前苏厌山也只是个稚子,自己的事情都记不清,更何况这段江湖事。
闯了这么久的江湖,他确实很多事都有所耳闻,只是孟庄这段往事,他也确实不算太了解。他始终想不到什么,便换了个方向。
十一年前还发生过什么事?好像并没有。但要是往前推个五六年,事情就多了去了。
苏谙夜屠魏府;贯月堂堂主萧灯眠被神仙妖魔追杀;苏谙开山立派,江湖令落入其手;萧灯眠被江湖仙门百家处死,挫骨扬灰……哪一件都是大事。
与孟庄有关……
苏厌山脑海里忽然回荡着孟尘的声音。
“是一件十几年前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并不参与江湖纷争,因而此事没有多少江湖人知晓。”
对,他们谈起过贯月堂。
苏厌山回忆着今天上午见到的那几位贯月堂的人,却还是不能理清。贯月堂与孟庄,有过纠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