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苏厌山都待在房中。
深秋的日光带了些许寒意,院中木叶被笼罩在朦胧光影中。院子青砖黛瓦,古色古香,简洁大方。是江南人家的风格,精巧又不失雅致。
苏厌山百无聊赖,却不知有什么可干的事,只能不停地弄出些动静。孟庄的小厮们刚开始还会劝着苏厌山,结果被苏厌山恶狠狠地恐吓了一顿,吓得连门都不敢进了。
于是乎孟尘处理完庄外事务,来到苏厌山门前,看到了几个小厮倒在树下酣睡的模样。
孟尘走到他们跟前。几人睡得沉,并未发觉少庄主的到来。孟尘站了会儿,便听得身后的屋子里头传来几声怪异响动。
孟尘思索片刻,没有叩门,直接推开进去,却不料眼前场景将他吓了一跳。
苏厌山**着上身,背上的新伤旧伤加在一起触目惊心。满地都是血迹,苏厌山痛苦地跪在矮桌边,一手扶剑一手扶桌,手臂上的血源源不断往下流淌。满屋都是剑痕与血迹,一片狼藉。
听到声响,苏厌山猛地抬头,一双赤红的眼锁住孟尘,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孟尘撕碎。
多年的磨练使孟尘在此刻迅速冷静下来。他回头看一眼仍在酣睡的小厮们,反手将门关上,并上了闩。苏厌山被孟尘的动静一惊,提剑朝他冲来。
孟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闪开,却见苏厌山痛呼一声,捂住手腕,卸天剑掉落在地。就在苏厌山附身拾剑的那一刻,孟尘猛地发力扑向他,二人在地上滚了几圈。
孟尘牢牢压制住苏厌山,却怕抓到他的伤口,只能将人圈在自己怀中。苏厌山狂躁地低吼,孟尘全身压在他上面,抽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苏厌山,你冷静点!这里是孟庄!”
孟尘的话似乎唤回了苏厌山的心神。少年赤红的双眸渐渐转黑,粗重地喘息着。等苏厌山平静后,孟尘有些脱力,从他身上滚下来,躺在他身边。
“你怎么了。”
苏厌山闭口不言。
孟尘有些疲惫,不想浪费力气继续说话,便干脆直接闭眸,躺在地上小憩。苏厌山乌黑的眼仿若深渊,直直地盯着房梁。
“我失去了所有修为。”苏厌山的声音很平静。
孟尘全身一紧。
他淡淡道:“你说水月已破,苏谙已死,再也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但我再也拿不稳剑了。”苏厌山瘫在地上,肩膀挨着孟尘的。“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你懂吗。教不了你孟庄弟子武功,我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候门外有小厮的声音响起:“苏公子,您还在里头吗?”
孟尘支撑着站起,复杂的眼神停留在苏厌山身上,末了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对小厮道:“请医师为他包扎伤口,再安排几个人将他的屋子打扫一遍。”
小厮没想到少庄主也在房中,想到刚才他还在石桌上偷闲,不免有些心虚,转眼又被房中景象惊吓一番,语无伦次道:“……是,是,少庄主。”
孟尘洗漱后没有回房,向小厮问明苏厌山所在,后便回到院中等待。
月上梢头,光辉流转。苏厌山洗漱完回来便见到孟尘立于月下,清冷面目,墨色长发。
秋夜的风挟着寒意一阵一阵,苏厌山甩甩脑袋,知道那人在等自己,便走过去明知故问道:“是在等我吗。”
孟尘偏头看他一眼。二人都洗漱完不久,穿得单薄。他指了指苏厌山的屋子,道:“小厮们已经清扫完了你的屋子。器物都还能用,只是或多或少留下了剑痕。血腥味还未散去,房间刚擦过,湿气重。你若是不嫌弃……”
“不嫌弃。”苏厌山打断他,“有床有屋顶,我嫌弃它做什么。”
孟尘别过头,道:“你听我说完。”苏厌山示意他接着说下去。“你若是不嫌弃,便在我房中将就一晚。”
苏厌山噎住,脱口而出道:“那你呢?”
孟尘道:“我当然也在我房中休息。”
苏厌山心情复杂。他不是嫌弃孟尘,他们二人谁嫌弃谁都还另说。只是他从未与人同房而眠过,孟尘又是男子,这……
“喂,合适吗?”
孟尘怪道:“你觉得哪里不合适?我院中已经没有空房了。你那间房今晚确实不能住,我的屋子更宽,住两人绰绰有余。何况你我都为男子,又不用避讳。”
苏厌山心中暗叫,却无法反驳。同女子住一间屋子和同男子住一间屋子,感觉好像确实不一样。虽然苏厌山也没住过。
一名小厮从房中出来,手中捧着两件斗篷。孟尘接过衣物便示意他下去。
苏厌山瞧着孟尘这架势,好像要问话。
孟尘将一件玄色斗篷递给苏厌山,自己披上另一件,坐在石桌旁,顾自端起瓷杯。苏厌山披上斗篷后也坐下,接过孟尘递给他的杯子,一口饮完,却差些喷出来:“不是酒啊!”
孟尘重新倒过一杯,啜一口,慢悠悠道:“不是。”
苏厌山差些要翻白眼,一口热水都能让眼前这人喝得跟品茗似的。“你想问什么。”他直白道。
孟尘淡笑道:“你是个聪明人。”言罢又要为他倒上温水,苏厌山按住他的手。孟尘见水满了,放下瓷壶,道:“你的修为如何没的?”
苏厌山哦了一声,便同他讲了一遍苏谙做的那些破事儿。
孟尘脸色越发阴沉,听完后更是半晌无语。苏厌山没见过这样的孟尘,有些慌神,忙凑过去用肩膀顶了一下孟尘的肩膀。“喂,你没事吧?”
孟尘抹了把脸,一口饮尽杯中已经凉透的清水。
苏厌山道:“你这人真是奇怪,这是我的事,你愣神什么。我说了我没什么用,你还要带我来你孟庄。
“我方才就是想试试,我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点修为。我连禁术都使了,还是没用,催不出一丝法力。哦,方才,我其实不是有意要拿剑伤你的,我好像被反噬了。”苏厌山摩挲着缠在手上的绷带,按了几下伤口。
孟尘应道:“我知道。”
苏厌山见他这般模样,便也就此绕过这个话题,道:“不过,我听闻孟庄庄主最不待见江湖人,他要是知道你带苏厌山回来,这不得把你我都赶出去。”
这次孟尘没有回答,只是顾自思索着什么。他回想刚才苏厌山的话,却总觉得哪里说不通。
苏谙为了苏尽闲用禁术布阵,让苏厌山将修为渡给苏尽闲。苏尽闲……苏谙……布阵?修为……?
对!是修为!
思及此,孟尘忽然拉住苏厌山的手,语速很快:“只有这一种方法,才能让苏尽闲修为大增吗?”
苏厌山被他一抓有些愣,听清他问的话,不明所以地点头。
“江湖令,传说江湖令里有神力,能使人修为大增,助人飞升。”孟尘像是探明了什么,答案浮现在眼前,“苏谙不用江湖令,是因为……”
苏厌山懂了他的意思,接道:“江湖令是真的,里面确有神力。但是上一任江湖得主萧灯眠给苏谙江湖令的时候,没告诉苏谙怎么用。”
孟尘道:“所以,才要你的修为来渡给苏尽闲?”
苏厌山嗯了一句。
“那不就是说明,现今江湖中也无人知晓江湖令中的神力修为如何获得?”孟尘道。
“按道理是这样。除非有人带着江湖令去贯月堂的神坛上,解除萧灯眠给江湖令上的封印。”
孟尘扶额,一时理不清思绪。“贯月堂?不是很久以前,就被天神封禁了么?”他大概知道贯月堂曾经的地位,只是到底接触江湖事少,不算了解。
苏厌山道:“是这样,所以江湖令根本没什么用。苏谙为了稳固地位才不将真相公之于众。”
孟尘默然。
江湖上的事向来乱,他父亲从不允许他与江湖人物过多接触。可不知为何,他对江湖,总有种莫名的感觉。
不是少年对江湖风云的热血向往,而是一种非去不可的……宿命感。
但他是个凡人。
苏厌山长叹一口气,举着瓷杯把玩,又换了个话题,道:“我说,你这几日是不是都没回你屋子睡啊。”这几日他夜晚都在观察旁边的屋子,始终无人进出。
“嗯。庄外有些事处理,耽搁了。”孟尘答道。
“你处理什么事,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就不适合动武。你们孟庄使的是棍吧。我不喜欢,看着像莽夫。”苏厌山口无遮拦,笑嘻嘻地拿起孟尘用过的瓷杯把玩。
“嗯。”孟尘淡淡应了句。
孟庄的门派绝学流矢棍法,是孟之的祖父研究出来的一套精湛棍法,集攻守于一身。正是这套棍法,帮助孟之的父亲在几十年前的江湖混战中取胜,稳固了孟庄在凡间的地位。
“你不是你爹的独子吗?怎么没见你传承你爹的棍法?你不使棍,你爹不罚你吗?”苏厌山继续问道。
确实。孟尘作为孟之独子,理应将本门绝技传承发扬。可他从不拿棍。庄内人都知道,孟少庄主从未练过本门棍法,因此他被孟之罚过无数次。
可即使如此,他仍不练棍。
从前被人问及这个问题,孟尘只淡淡回应,却不欲多说,顾左右而言他。而今,他忽然喉咙一热,强压着心头积攒了多年的固执与苦涩,道:“我……不想练棍,我想练剑。”
苏厌山诧异地看向他,只见眼前一向温良的少年眸光暗淡,低垂着眉眼,却又全身都散发着一股倔强的气息。
“为什么?”苏厌山下意识问道。
“因为我不甘心。”
孟尘这才抬起头,起身站到月光下,看着树影中的苏厌山,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我不甘心的,不是我身为凡夫俗子资质平平。我不甘心的是这天下总有诸多不公。天神高高在上,修仙者对凡人颐指气使,在他们眼中,就连那些妖魔鬼怪的地位,都要比凡人的地位更高。
“我不甘心。凡人生在俗世,没有法力和神力的加持,没有卓越天资,修不了仙,成不了神。本就在最底层,还要受到歧视与嘲笑,只因为生来无法改变的凡人的身份。你问我为什么,你说,我是为什么?
“我想要的,从来只有公平二字。”
月光散发着凉意,透过木叶直直洒在苏厌山身前。透过一缕缕清光,少年的眉目在他眼中越发清晰。
“所以我不愿练棍。我苦求一本剑法,我甚至不顾父亲告诫,坚持要打探江湖上的事。”说到最后,孟尘看向那轮明月,“我想打破这一切。”
孟尘说这些时,心平气和,不疾不徐,但他的话却掷地有声。苏厌山不得不眯起眼重新打量起这个秀颀的少年。
他先前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孟庄的少庄主。外界传言其人谦和有礼才华不凡,乍一看确是如此,但经过半个月的接触,苏厌山逐渐意识到,孟尘绝非池中之物。
“那你……”苏厌山沉声道,“你不能练剑,是你爹不让吧。”
孟之对江湖纷争深恶痛绝,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孟尘颔首。父亲禁止他与江湖人有过多交集,更不允许他练修仙人才练的剑法,因为这是禁忌。
是的,这天下就是这般界线分明。剑,是修仙人才能练的,凡人只能玩棍棒,或者刀、弓。
苏厌山叹道:“一味追求公平,很愚蠢。这天下本来就是不公的。”
孟尘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一想到那些嘲弄,那些眼神,他就不能甘心。
孟尘失意的模样刺痛着苏厌山的双眼,他觉得孟尘不该是这样的。他脱口而出:“我认为练剑没有什么不行的。或者,我可以教你剑法。”
孟尘愣住,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厌山。苏厌山推他一把,让他去拿自己的卸天剑来。“我……”
“你什么你,走啊!”苏厌山不满道。他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就说出那一句,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只得赶着孟尘去拿剑。
孟尘心底有丝异样的感觉。他从苏厌山房中拿出那柄戾气极重的剑,递给苏厌山。苏厌山没接,让他自己拿着。
苏厌山道:“我的手拿不稳剑了,你拿着就可以。你以前使过剑吗?”
孟尘摇头道:“只看过几本不知从何而来的剑法秘籍。”
苏厌山嘁了一句,握住他的手改正他拿剑的姿势。“江湖上流传的秘籍和江湖里的虾米一样多,大都是骗人的。我待会儿默一本给你,你藏好了,别被你迂腐的老爹发现了。”
孟尘听他说话,觉得好笑,刚笑出声就被苏厌山敲了一下脑袋。“笑什么,给我认真练。我告诉你,虽然江湖上的人都喊着杀了我,但我一身修为和功法,他们也是拼了命想要的,特别是我的剑法。”苏厌山傲气地说。
孟尘配合地点头道:“真厉害。”
苏厌山很是得意,他有预感,孟尘一定会成为厉害角色。往后的江湖,一定会成为孟尘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