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十多年前的江湖,那真叫一个八方风雨。若非要用一个字来形容当时的情况,“乱”字再恰当不过。
乱到宋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苏谙的来历没人知道,她出现在江湖时,已经是位柔弱娇媚风情万种的女子了。她没有亲人朋友,居无定所,但衣着体面。她的修为虽算不上登峰造极,但比当时的许多修仙人,还是要强上许多。
苏谙是极自尊的。当时江湖中的青年才俊没有哪个不仰慕她、迷恋她,她一直不为所动。她游历四方,却不是那种潇洒快意的女侠,更似满腹忧郁的悲情女子,一对柳眉常常微蹙着,像是在找寻什么。
万种风情不染尘埃,轻薄面纱锦衣华服,这是当时江湖人眼中的苏谙。
悲剧发生在一个平常的夜晚,苏谙被一个富商绑走了。那富商应当是有备而来,知道苏谙是修仙人,他便找了几十个跑江湖的散修,让他们用仙器锁了她的法力,将人带到自己的别院。他要苏谙做他的小妾。
苏谙大怒,却奈何身陷囹圄,脱身不得。她不肯穿嫁衣,不肯进食,甚至要自戕。富商原就没什么耐心,见苏谙如此不识抬举,便兽性大发,强|要了她。
富商的正妻是知道富商劫了江湖上的女子的。但她人微言轻,只能任他去了。苏谙被富商关在别院,受了整整七日的折磨。
一月后,苏谙被诊出有喜。富商将苏谙带回府邸,高高兴兴张罗着办喜事,迎“妾室”过门。
正妻是不同意的。她单薄瘦弱的身躯立于大门牌匾之下,高傲地看着这对男女。她只觉好笑,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搀扶着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二人行的什么苟且之事!
她要捍卫自己身为正妻的尊严,也要为自己年幼的儿子争一口气,不然往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苏谙冷眼看着富商与自己的发妻剑拔弩张地对峙。最终正妻败下阵来,气血攻心昏倒门前,小厮抬走她后,富商领着苏谙从大门走进去。
听到这里,苏尽闲脸色有些发白,咬着牙用颤抖的声音问:“我……就是那个……”
宋争将手搭在苏尽闲的肩上,按住他道:“是你。”
苏尽闲无法平静,宋争问他是否继续时,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后来发生的事更简单些。苏谙被富商精心照料,富商让她好好养胎,期待她能生个金枝玉叶的闺女。苏谙隐忍不发,直到两个月后的初一深夜,她一人一剑几乎屠了整座府邸。
她高傲又刚烈,没有选择认命。她所杀都是富商的帮凶与伤她之人,有绑过她的小厮,有殴打过她的婢女,有向富商告发她逃跑的仆从,还有她过门那天站在大门牌匾下的大夫人。
大夫人自那日起便病倒在床长卧不起,她房中的人都认为一切祸事皆由苏谙而起,没少给苏谙找麻烦。苏谙毫不含糊地将他们统统杀了。
当时大夫人吊着一口气,跌坐在地上看着苏谙,似乎有话要说。苏谙没有听,将她一剑封喉,扬长而去。
千算万算的苏谙漏算了一点,大夫人是有个儿子的。**岁的小公子整日侍奉在母亲床前,苏谙只在过门当日见过他,印象并不深。
那夜大夫人听见门外惨叫便惊觉不妙,让儿子爬到床底,自己假装跌落床下,用被褥和自己的身体挡住苏谙的视线。
最终小公子逃过一劫。苏谙离开后,整座府邸血流成河,没有月亮,没有灯光。小公子边哭边摸索着,发出绝望的悲鸣。
宋争讲到这里,深深看了苏尽闲一眼。苏尽闲脸色煞白,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名小公子,是魏子离。
魏子离一夜之间失去双亲,没过多久偌大家业被虎视眈眈的亲戚瓜分,若不是母亲的师门于心不忍,将他接过抚养,他恐怕真的要殒命在那年冬天。
从此,一颗复仇的种子埋在魏子离心底,他拜了师,修了仙,日夜不停地修炼,不为别的,只为复仇。
“你怎么知道的。”苏尽闲哑声道。
宋争笑笑没回答他,只继续说下去。
苏谙离开魏府后,被尧山下了通缉令。她毫不畏惧,在益州开山立派,命名为水月山派,招揽江湖各路侠者,与尧山对抗。
宋争一拍脑袋,叹了口气才道:“我说过,当时江湖很乱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讲了。”
按理苏谙纵有高强修为,也抵不住尧山的力量,更何况她身负数条人命,任何人都有理由讨伐她。但恰好,就在那时,她得到了江湖令。
江湖令是天神下赐之物,原本由贯月堂持有,通过贯月堂的神器驱使,便能号令江湖。可前不久,贯月堂堂主萧灯眠被九天帝降罪,江湖大乱,各门派纷纷派人暗中刺杀萧灯眠,企图得到江湖令——传言得江湖令者能瞬息之间功力大增,修为通天,飞升成神。
萧灯眠当时身受重伤,无力承受江湖令的神力加持,贯月堂又被九天帝封禁,她只得带着江湖令四处躲藏。
天神要将她带回九天问罪,修仙者在追杀她以求得到江湖令,连从来只活动于暗处的妖魔鬼怪都来凑热闹,想要找到萧灯眠。
“为何妖魔鬼怪也……?”苏尽闲插嘴问道。
“天神向来压制魔界与鬼界,也就是凡人说的地狱。百年前,九天帝曾派帝储与凌仙萧灯眠带领一众天神下凡与妖魔大战过。这场大战打得他们元气大伤,不得不躲藏起来,不再侵扰凡间。
“但妖鬼是杀不完的,也是压不住的。你可知,在地下深处,还有一条地裂。”
宋争回忆道:“那条地裂源源不断地向魔界和鬼界释放魔灵和恶鬼,历代九天帝都想封住它,但都失败了。魔界鬼界养精蓄锐静待时机,终于等到一个复仇的机会。
“萧灯眠以凌仙的身份参与了那场神魔之战,无人不知。魔界与鬼界的那些妖鬼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不复仇是不可能的。诶,我怎的扯远了。”
苏尽闲不再多言,让宋争继续说下去。
萧灯眠一路都被追杀,最终身受重伤,被逼至绝境。她藏匿于荒山之中,江湖侠者们搜寻无果,放火烧山。
大火绵延百里,浓烟冲天热气弥漫,火舌舔吻山林,人们后退数里才能不被热浪炙烤。
可是大火之后,众人并未找到萧灯眠的尸骨,也并未找到江湖令。
有人猜测萧灯眠是天上的元君,烧不死,但很快被否决了。萧灯眠被九天帝降罪神力散尽,江湖令的神力她已经无法利用,也就是说,她早已是凡人之躯。
也许人已被烧成灰了罢,但江湖令在哪儿?无人知晓。
这样的结果是最令人失望的。别无他法,众人只得悻悻离去。
却不料半年后,江湖上又有了萧灯眠的消息。她重现江湖时,一身沉疴,形销骨立。这次她没有躲避追杀,被尧山带走了。
按道理她并无过错,不该被尧山问罪,并且她手持江湖令,有权诏令所有门派。但是,又有谁在乎这些呢?当时还是尧山掌门弟子的薛常暮亲自带走萧灯眠,回了尧山。
薛常暮本以为江湖令得手,却发现萧灯眠手中根本没有传说中的江湖令。更让他吐血的是,萧灯眠近乎疯狂地笑他们无知愚蠢,用最轻蔑的语气告诉他,江湖令在水月山掌门手中——就是那个正被尧山通缉的苏谙。
无人知晓萧灯眠是如何逃过那场大火的,也无人知晓萧灯眠为何要把江湖令给苏谙。但事实就是,苏谙得到江湖令后无人敢动,虽不能号令江湖,但其中神力已足够让众人畏惧。
尧山将萧灯眠“放归”江湖后,萧灯眠被愤怒的仙门百家用炮烙之刑处死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苏尽闲听完只觉怅然。他自小生活在水月山,母亲不允许山上的修者提起江湖上的旧事,而他与旁人接触又少,就现今江湖的局势他都还没弄清。
他曾怪过母亲,而今终于明白,母亲是为了保护他。
宋争掩面低笑:“因为我当时是个乞丐,四处游荡,近五十年的江湖事我都清楚。”言罢,他瞥到苏尽闲惊诧的神色,越发觉得好笑,便又放声大笑起来,斜靠在苏尽闲肩膀上。
苏尽闲有些不敢相信,身旁的人却笑得开怀,声音之清朗令苏尽闲心头有些发痒。他从没听人这样笑过。
“你为什么是……”苏尽闲说不出“乞丐”二字。他很难将眼前这个形貌昳丽的青年男子与乞丐放到一起看。
“没什么是不可以的。”宋争无所谓道,“我又不是一直都是乞丐,我后来不是拜了仙门吗。”
苏尽闲道:“你现在无门无派。”
宋争又哈哈大笑,苏尽闲能通过这笑声想象出他少年时的桀骜模样。
“这可不是尧山把我逐出师门,是我杀了掌门的女儿,哈哈哈哈哈哈。是我自己要离开的。薛常暮那老头,他还不配。哈哈哈哈哈,我当年可厉害了,哈哈哈哈哈。跟着我学,保证你后半辈子不受人欺负。”
苏尽闲道:“学欺师灭祖?”
宋争一拍他的脑门,苏尽闲差点儿没坐稳。“小兔崽子,好样不学。这是四年前的事,你那个兄弟,苏厌山,他应该也知道这事儿。怎么,他没和你提我的威名吗?”
听到这个名字,苏尽闲不禁一愣。他垂下头道:“没有。”
宋争又斜靠回苏尽闲的肩膀上,道:“也对。你当时才十来岁,你懂什么。苏厌山应该比你小吧,他是你弟弟?不对,他不是你母亲捡来的吗?”
“他确实是母亲捡来的。”苏尽闲回忆起来,“那年母亲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身后就多了个孩子。那时候我五岁,那孩子似乎与我差不多大,母亲说应当是我更年长些。”
“有的时候我看不懂母亲。她一点也不待见她带回来的这个孩子,也经常打他,打完之后就丢到柴房,不管他的死活。既然不喜欢他,又为什么要带他回来呢?
“饭是不可能准时吃的,他一天能吃上两顿饭就不错了。我觉得他很可怜,经常给他塞吃的。小的时候他还肯要,过几年他变得讨厌我,也不肯要我给他的吃的了。
“母亲给他取名叫苏厌山,等他大一些了,便教他功法,给了他一柄剑。我也想学那些功法,可母亲不让我学,她说我身体太弱承受不住。
“我确实知道这些功法很厉害,苏厌山每次修炼的时候,都痛苦地承受它们带来的压力,有时候会晕倒,有时候会吐血,有时候会失控。母亲从不体谅他,只会苛责他。
“三年后他拥有了让我羡慕的修为,他在剑柄上刻完“卸天”二字以后,横空出世,成了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苏厌山。八年以来,他完成了母亲交给他的无数个任务,他的修为越来越高强,性格也越来越古怪。从前就很孤僻的他变得更加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
宋争眸光流转,静静地听着。
苏尽闲沉默片刻,继续道:“我后来才知道,母亲不待见苏厌山却依旧逼他苦练功法,为的只是培养一把用起来称手的刀,还有,给我铺路。”
“母亲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水月山派的结局。两年前她四处寻找秘术,翻阅过无数本**,终于找到了一个堪称完美的方法。她要苏厌山将一身修为都渡与我。为了使苏厌山的修为与我融为一体,她又用自己仅剩不多的法力搭桥。
“但禁术的反噬是不可估量的。母亲便施法将禁术对我的反噬尽数投射到苏厌山身上,自己也付出了代价。
“我毫不怀疑母亲是爱我的。”讲到这里苏尽闲忍不住啜泣,“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要保我活下去,甚至连苏厌山都是她的棋子……”
宋争第一次没觉得苏尽闲哭得烦人。
“苏厌山知道母亲的打算后,神情淡漠,就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一样。我和母亲都知道,他会答应的。在布阵之前,母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对不起。苏厌山用他森冷的声音回了句,当年救命之恩,徒儿永生难忘。”
苏尽闲捂着胸口闷声道:“我睡了一觉,睡了整整三天。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苏厌山,生怕我看见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可是,我亲眼看见他躺在那里,万念俱焚的样子,如此刺眼,如此残忍。”
“我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弱,总是要别人来保护我,我恨母亲这样对苏厌山,我恨……”苏尽闲越说越小声。
母亲死了,苏厌山也死了。他明明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可是……
这些天他努力维持平静的假象,他努力忘掉发生过的那些事。可是他明白,这些东西,一直都在这里。他不再提起,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他不可能忘记,永远不可能。
体内不断流转的充沛的汹涌的灵气在提醒他,躺在一边的凌月剑在提醒他,柔软的手掌在提醒他,远处的群山在提醒他,深秋的冷风在提醒他……他忘不掉。
这些回忆成为一块炽热的烙铁,永恒地灼烧着他的胸口。
他什么都没有做,却亏欠了所有人。
宋争宽大有力的手按在苏尽闲的肩膀,沉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不是你能选择的,不要太自责。”
苏尽闲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
宋争轻轻为他擦去眼泪,叹息道:“我们一生中由不得选择的东西太多了,出身,家世,资质……这没什么。尽闲,过去无法改变,但从今往后,你是谁,取决于你自己。”
苏尽闲心口一痛,没有说话。良久良久,他垂下眼眸,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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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旧憾难平新悲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