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君昔 第4章 红衣客遥望千叠山

石洞清寒，洞内陈设简单，石桌上坐着一位容貌艳丽的红衣男子。他手中握着一柄剑，剑柄上是龙飞凤舞的刻字：将归。

石床上躺着一位年纪稍小的少年，柳眉微蹙，面色惨白，仿佛受过什么刺激，始终不能平静下来。

“师父，他什么时候醒啊，躺几天了都，要不我把他从床上拽下来吧！”石床边的红衣女子兴奋道。

宋争思绪被拉回，他放下将归剑，上前看了一眼，假意劝阻道：“他这瘦弱的样子，你拽他下来他会摔坏的。”停了一下，他勾起唇角说道：“你可以抱他下来。”

女子听了宋争的话也不恼，大方道：“哈哈，师父你说笑了，让我抱他还不如让我剁了他呢。”俏皮的眼睛还冲宋争眨巴两下。

“那还是让他躺着吧。”宋争回到石桌前，坐在石凳上看着洞外景色。洞口是朝北的，每到冬天寒风凛冽，全部灌进石洞，冰冷刺骨。“朱砂，今年过冬让你准备的被褥和炭火，有着落了吗？”

朱砂这才离开石床，蹲到宋争身边，也看向洞外。“师父，您听我一句，咱不住这里成吗？我在这里过了两个冬，就已经很难熬了，您住了四年，就真的没想过换个地方？”

洞口朝北，因为石洞位置偏高，视线没有群山遮挡，视野开阔，能够看到千里之外的山林。不可否认景色是很美的，春花秋月，夏风冬雪。

宋争敲一下朱砂的脑袋，道：“换什么换，不换，我住惯了。洞塌了再说。”

朱砂嚎了一句，嗖地站起，低眉道：“可是师父，我们没钱啊，去年用的那被褥都盖了多少年，早就不能御寒了。你又怕冷……”

话音未落，宋争啧一声打断了朱砂的话。“什么叫我怕冷，我是怕你冷。好了，没钱我会想办法，你等着就是。几个钱子儿还能难倒我吗，去去去，一边儿去，哪暖和哪待着。”

朱砂撇撇嘴跳开了，宋争不再理会这个小徒弟，看着洞外景色出神。

原来在这里已经四年了。宋争第一次来到这里，就对这里很满意，不为别的，就因为这石洞开口朝北，他能一眼望见千里之外的那座山。

他来的时候，这还是座荒山。树木苍翠繁茂，无人居住，百里之外才有人烟，因而这座山也没有名字。宋争不知从哪滚来一块巨石，在巨石上刻下了他为这座山命的名：将归。

宋争的剑也是在那时命下的名，此前他的剑也一直没有名字。

春天将归山上很多树都会开花。有些花，宋争也叫不出名字。他在这一头遥望，隔着千里的春风，能看见对面的山上也开满了花，但距离太远，各种颜色混在一块，分辨不清。

那时他就决定在这里住下了。

冬天确实是寒冷的。因为石洞洞口朝北，每年冬天，洞内都寒风瑟瑟。洞外飘大雪，洞内飘小雪——除了石洞尽头一处内凹的小角落。

以往的每年冬天，宋争都蜷缩在那个角落，一动也不敢动。

那里只是相对更舒适而已，风还是有的。两年前宋争收朱砂为徒，就让朱砂住在那个角落了。一是因为那个角落过冬更容易，二是因为朱砂是女子，那个内凹的角落像个隔间，到底更方便些。

他确实怕冷，但冬日的寒冷并非不可忍受。只要他抬眼就能看见那一边的山，一切都是好的。

“师父！他醒了！”朱砂清脆的喊声将宋争的思绪拉回。宋争揉揉眉心，嗯了一声，起身走到朱砂身旁。

长时间的昏睡让苏尽闲有些头晕眼花。他好一会儿才支撑着坐起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高一矮两个红衣人影。他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缩，捂住耳朵大叫了一句。

宋争其实很烦这人，明明也有十五六岁了，却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一点动静就大呼小叫，和他兄弟苏厌山没法比。

宋争又想起几天前自己要带苏尽闲回山时，苏尽闲又哭又叫，撕心裂肺的模样，同他说什么他都不听。

当时他就有些后悔。如今看到苏尽闲还是这副不争气的模样，宋争更加后悔，越想越后悔，想着想着手就不自觉举起来一掌呼过去，正中苏尽闲的脑门。

苏尽闲毫无防备，躲闪不及，哐当一下栽倒下床，万幸脑袋摔到朱砂之前堆叠在地的被褥上，不然估计够呛。

朱砂被宋争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将苏尽闲扯起来，朝宋争骂道：“不是，你俩有仇啊！这会出人命的！”

宋争也没想到苏尽闲这么弱，何况他也没使多大力。他咳了两句，扶额道：“我……情难自禁。”

看到苏尽闲那副不争气的样子，他确实是情难自禁，想都没想就一巴掌呼上去。

受了二次惊吓的苏尽闲浑身颤抖，说不出话。宋争又啧了一句，道：“你再不说话，就把头伸过来，我再给你一掌。”

苏尽闲在朱砂的搀扶下坐回石床上，过了一会儿，终于回想起发生了什么。

他亲眼看着一个男人挑断了他母亲的经脉，削肉剔骨。他母亲被虐杀，死状凄惨，死前母亲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用唇型对他说，快跑……

痛苦的回忆席卷了苏尽闲所有神经，他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捂着嘴呜咽起来。

朱砂见宋争又要一掌呼过去，赶忙制止。

“我……我……母亲……”苏尽闲声音颤抖，根本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宋争转身就走，一刻也待不下去，生怕自己又情不自禁扇他。

苏尽闲缓了许久，终于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朱砂一直在他旁边静静等他回神。苏尽闲忽然有些难为情，用袖子把眼泪抹了，才带着重重的鼻音问道：“你，你是谁。”

朱砂歪着头，好奇地打量苏尽闲。眼前的这个小少年眼底倒是清澈透亮，人也比睡着的时候好看多了。“我叫朱砂，刚刚扇你的是我的师父宋争，是他救的你。你睡了好久了。”

苏尽闲回想起那日的场景。

仙门百家围在山顶叫嚷着要斩草除根。那名男子虐杀完苏谙后，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跪倒在地万念俱焚的苏尽闲，眼底的森冷狠绝让苏尽闲发不出声。

但是仙门百家不放过苏尽闲。正当要动手时，一名红衣男子一剑劈开重围，站到他旁边。

苏尽闲当时泪眼模糊，只能看清男子的轮廓。他趴在地上，哽咽着蜷成一团。只见红衣男子几招下来就掀翻了小半的人。

只过片刻，一位红衣女子飒如流星，迅速赶来，也站在苏尽闲身边。红衣男子与她交换眼神后，迅速抽离人群，红衣女子一手揽起苏尽闲，也直接飞离人群。

苏尽闲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还是清醒的，是宋争听不惯他因恐惧和绝望发出的哭喊，一掌拍晕了他。

“我……我在哪儿。”苏尽闲回忆起事情经过，有些说不出话。刚才毫不犹豫揍他的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个恩人脾气怎么这么差。

朱砂道：“这里是将归山，我师傅的地盘。”

看一眼坐在石桌上眺望远方的红衣男子，苏尽闲轻轻推开朱砂，走下石阶，到宋争那边，重重行了一礼：“多谢大侠的救命之恩。”

宋争回过头，阴柔俊美的面容让苏尽闲愣了一下。“不要叫我大侠。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我……”

宋争继续道：“我探过了。你呢，资质平平，法力却很高强。我不管你这身修为是哪里来的，怎么来的，总之这些修为也够你用了。一般的修仙者一生都难以达到这样高的境界。”他深深地看着苏尽闲，那股压力让苏尽闲无法动弹。

“有了这身修为，ni现在也算是同辈中的翘楚。拜我为师吧，我可以教你如何利用这身修为。”宋争眸光流转，对上苏尽闲的眼。

苏尽闲愣神。他没想到宋争这么轻易就发现了端倪。

眼下，寻一处容身之所才是最重要的。苏尽闲见宋争并无恶意，思索一番，终于跪下，道：“弟子苏尽闲……拜见师父。”

宋争嗯了一句，摆手示意他起来，道：“做我的弟子，首先，不能哭，不能闹，否则我揍你。”

苏尽闲脸颊绯红，低下头答应着。

“其次，要省钱，最好会赚钱。不会也没事。”

苏尽闲不解，但还是应了一声。

“最后，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多问。”宋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一旁的朱砂见了心底直呼不妙。

苏尽闲点头答应。

接下来的几日，三人相处还算融洽。经历了水月被灭一事的苏尽闲慢慢放下曾经的苦与乐，专心跟着宋争学习功法技巧。朱砂在完成宋争交代的任务后也会陪着苏尽闲练练功。

而宋争大多时候都是闲散的，半靠在石洞长凳上远眺，目光总落不到实处。

苏尽闲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他一直都是宋争的小徒弟，朱砂一直是他的师姐，他们三个一直生活在将归山上。

那些有关于水月山的回忆，水月山上的人，母亲和那个一直暴戾的苏厌山，似乎已经走得很远了。可是离仙门百家讨伐水月山，才过去不到十天而已。

闲暇时间他也会往远处望，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

风景很好，他有点明白宋争喜欢眺望远方的原因了。

苏尽闲看着远方的山林，正发着呆脑袋被人敲了一下。他吃痛抬头，宋争带着狡黠的笑坐到他身旁。

“为何如此寡言少语？”宋争试探着问道，“是师姐不够漂亮吗？”

苏尽闲难得皱眉，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宋争。“不是，师姐很漂亮……不是因为这个！”

宋争哈哈大笑，觉得这新徒弟真有意思，笑得喘不过气，捂着肚子边笑边靠在苏尽闲身上。“朱砂去办事儿了。怕什么，她回来我就告诉她你说她漂亮，哈哈哈哈哈哈。”

苏尽闲无奈道：“师父。”

宋争停住了笑，揉着他的头，用力之大，苏尽闲头发都乱了。“终于憋出两句话了，说点话会少块肉吗。你师父我快无聊死了。整天看你练剑练功，那招式真是让人瞠目结舌，一只鸟都打不死。你那把剑也是，没沾过血吧。”

苏尽闲忍不住腹诽。宋争名义上是他的师父，实际上除了指点几招，其他的都让他自己“领悟”，他练错了宋争也很少提醒，只在一旁边笑边看。有时候师姐朱砂回来了会耐心教他，但更多时候是他自己一人练习。

“凌月剑是母亲赠我的，沾没沾过血我也不清楚。”苏尽闲指尖摩挲着那柄长剑。这柄剑应该有些年头了，看上去不比苏厌山的卸天剑更崭新。只是比起卸天剑，凌月剑更像是一把女修用的武器。花纹雅致，剑身修长，拿在手上也轻。

他猜这是母亲曾经用过的。

宋争见他陷入沉思，趁热打铁道：“我说嘛，你怎么使这般华美的剑，原来是苏谙给的。喂，我知道你母亲年轻时候的事，你想听吗？”

苏尽闲疑道：“你怎么知道。”

宋争得意洋洋道：“我当年也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宋道长。你只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听？我还知道你的身世。”

苏尽闲听及此立刻点头。他之前一直缠着母亲告诉他他的身世，父亲是何许人也，却被母亲罚跪，一天不许进食。

母亲当时的愤怒神色是苏尽闲从未见过的。后来苏尽闲再也没有问过，却一直想要探明真相。

宋争见苏尽闲点头，心中很是满意，故作为难道：“可是，我总不能白说呀，我也想知道一些事情呢。”言罢用眼神示意苏尽闲。苏尽闲在几日的相处中已经摸清了宋争的脾性，便接道：“你想知道什么？”

“水月围剿前，你们水月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体内有不属于你的修为，为什么苏谙不逃，江湖令在哪儿。”宋争毫不客气，直接道。

苏尽闲沉默半晌，才看着宋争的眼，道：“你不是不关心我的修为哪里来的吗，不是不喜欢插手江湖上的事吗？”

宋争边玩弄右腕上缠着的青色发带边道：“我是不关心，但我必须了解。”发带重新缠好，牢牢缠在右腕。

苏尽闲不明所以，却也没再说什么，只道：“你先说吧，我的母亲和我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