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昨日。
生于今朝。
朝堂上没了女人的位置。
自武曌之后,再也没有一个那样的女人,即便有,也会被拉下高位,摔得人仰马翻,被人驱赶进闺阁, 成为世家门阀里的易碎摆件。
她常被人说虽生得一副薄情相,却得一双含情目,不肖阿耶,酷似温柔似水却早亡的阿娘,所以她的名字里也有阿娘的名——以爱子之名追思亡妻,大抵算得上是前无古人了。
阿耶是寡言的人,即便对最珍视的孩子也不会多说什么,手足无措起来只会吩咐侍从给她拿热气腾腾的糕点吃,她坐在阿耶膝头把东西往嘴里塞,吃得毫无形象满地碎渣……虽然那些时光很短暂,可那已经是她为数不多能感受到的温情了。
……那样的阿耶,也要抛弃她。
长安城内本应是一片花红柳绿春光明媚,人们却都在这片春光的断壁残垣里苦苦挣扎,她亦是此间的困兽,纵使遍体鳞伤,也无法逃脱。
喉咙很疼,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火辣辣的疼痛,舌根更是滚烫麻木,像是被人活生生撕扯下来,只能咬破舌尖吐出口黑血,再三尝试过后发现出声是件很难的事。
这至少证明她不是天生不会说话,她保持着缄默,打算让自己尽快想起一些事情。
不至于显得太蓬头垢面,身上的衣物也还算齐整,是件宽大的红色襦裙,颜色鲜艳如血,长长的裙裾都可以拖到地面,这样实在有些不便,索性伸手一甩把衣袖包裹在手上,她一面拭去了唇边的血,一面扯开绊住自己脚步的裙裾在原地坐了下来。
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那里空耗光阴,突然觉得这样也挺不错。
可能以前……从没歇过吧?
不知何时,她眼前已站着一个人影,男人负手而立,戴着斗笠看不清脸,背着夕阳和细细碎碎的光。
她下意识拿手挡了一下,只觉此情此景未免有些刺眼。
男人说,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本帅。
是不容置喙的口吻,仿佛他早已知道她没得选。
于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大唐的江山社稷更为重要,年轻鲜活的生命不过是红颜枯骨,血里流淌渗透着无知、无畏、无觉,终其一生也不过黄土覆面的结局罢了。
她不认得这个人,可他却说他认得她,她姓萧,在家行九。
男人自然不会知晓她在家中的闺名。
她活动了下僵硬的关节,一点点站起来,心中万千思量都没有付诸于口,只是点了点头。
也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唤她阿萧。
阿萧,杀了他。
阿萧,站远些。
阿萧,过来。
有人唤她九娘,有人叫她小九,她都不应,只应阿萧。
有人说阿萧总不像个正经名字,好像天生是个要让人呼来喝去的小人物。她想了想觉得也是,虽然她对此其实并不怎么在乎,但有个叫得出口的名字总是好的。某日从他案上偶然瞥到首抄下来的小诗,瞧着很是不错,于是她就有了名。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又有人说,好不吉利的诗。
阿萧不管,她喜欢好不吉利。
她一甩刀刃,挑飞了刀上的最后一个首级,喷涌而出的血珠大半滚落到她的发间,尽管脸已经大半被血浸染,但她毫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眼前鹅毛般的大雪,寒冽如刀割般的朔风。
粘稠血浆湿漉漉粘身的感觉其实比起寒风雪屑不遑多让,一样令她很不好受,更令她觉出异样的是她的右眼,溅进几粒血珠,好似被灼烧的感觉从右眼传递到四肢百骸。
那个人还是像最平常不过的那样,在山穹之上,戴着仿佛能遮盖一切的斗笠和用以掩上狰狞面容的面具。
他对她从来吝惜夸赞,无论她做了什么,做的如何,他什么也不说。
而她眼力一向好得惊人,看出他与平时别无二致,只是斗笠上落了雪。
——那时,想必也是如此。
十月初十,他想必也是如今日,站在高处,旁观孤军深入,像是欣赏自己的一着好棋。
十一月初六,她一身缟素,眼睁睁见族人被押送流放,她跪在殿下求,求陛下念在萧氏劳苦功高,外祖年老体弱,一个接一个头磕下去,磕得她额前白绫被血浸透,任她头破血流,金阶也未曾有半分动摇。
而他,他只说,兰陵萧氏与你可有半分干系。
——旁人的性命,与他,是蝼蚁,是草芥,是一捧随风而动的荒草。
这不是早就清楚的么!
阿萧的萧,从来不是兰陵萧氏的萧,是满目萧然的萧!
我想起来些东西,你想听吗。
是不容置喙的口吻,完全不留有余地,如他一样,唯独抑制不住的零碎泣音从她咬紧的牙关溢出。
虽然看不见男人面具后的神情,但她直觉似的,发觉他在笑。
那时,你也这么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