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略一闭眼便天旋地转,所以只能竭力睁开。
雨水落在眼中,湿冷的衣物紧贴在肌肤上,让她觉得分外恶心,人跪倒在滂沱大雨中,身体陷在泥里,像是初生的婴孩一样无力,竟是不能再动一动,连刀从手中当啷滚落在地都无知无觉。
眼前若是一片漆黑倒也无甚所谓。
可偏偏是真正的,空无一物。
“……不要怪我。”女声这么说道,那语调奇特,分外熟悉。
“■■……谁杀谁还不一定。”
女人脚步声很轻,像是赤足踩在枯叶上,她却能感觉到对方的渐行渐远,把她一人丢在这荒郊野岭,全然不顾她死活,难道她和这女人有什么仇吗……
一点点摸索着地面,碎石和枯枝划烂了掌心,她把那刀拾起,拄着它爬了起来,全身酥软无力,挪不出几步便又一次跪倒在地。
……
脸颊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汗珠冲掉了精心敷就的铅粉和妆容,十根指节根根苍白,痉挛,陷在华丽的衣物中。身下压着的绿衣广袖和金银首饰光是看着就显得沉重,压得她浑身颤抖。
“妇人该做的是煮菜女红操持家务,不过一个小娘——有什么资格顶着你父的名头,在老夫面前耀武扬威?”
握着刀的手也开始抖个不停,她伸出左手想要按住它,却发现颤抖的不是她的手。
——她全身都在颤抖。
只是……为什么?
那些东西……那些人,到底都是谁!
被当胸一箭射杀的是谁?被强行灌下毒药的是谁?被弃之如敝履的人又是谁?
掌中冰冷黏腻一片冷汗,被他连同冰冷华贵的银饰握在手里,那种压在心头的阴暗黏稠才有了些许散去的征兆,她以为那些东西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却是在梦中如影随形般纠缠着她,至死不肯消退分毫。
她只是想知道——自己从前是什么样一个人,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做着什么样的事,即使那些过去已经远得如同像是前世的镜花倒影。
他从不纠结曾经,只着眼当下和未来,所以并不能理解她。
他说,四海列国,就只一个阿萧。
她只阖上眼微笑,阿萧却不是阿萧。
无边落木萧萧下,阿萧不过是一片随风飘荡的树叶,或是一捧荒原上的野草,无根无依的浮萍,只需一点火绒就能烧了干净。
她只有在知晓自己是真的孑然一身之时才会莫名其妙的安心。
没人对阿萧有期望,没人对阿萧有期待。
这才是对的。
渗出皮肤的血被男人并不细腻的拇指拭去,结实的身躯抵住她倾倒的身体,气力倒不是那么令她难以动弹,只还是不自觉僵直了身体,努力忽视这亲密无间的锐利痛感。
实在太近了,虽双目不能视物,其他感官的感知却会成倍放大,创口内粉嫩的、新生的软肉有些发痒,她差点要以为宋文通能透过那伤口触碰到自己的骨头,湿热的呼吸覆在颈后,竟是帮她把垂下的一绺发拂开别在耳后,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昏头了。
她不由得苦笑,烧得发昏原来是这样的,会想到很多奇怪的东西,曾经应该也有过,会不会有人那样温柔的安抚过她呢。
倒是模模糊糊的听李星云说着——那箭再深一寸,就要伤到脏器了。
她发觉身上几处大穴已被针封住,应是为了防止她运气,于是便放心折短箭杆,她知自己这次清醒很不容易,绝不能再昏过去,只能咬住下唇让意识清醒。
……这针封穴的法子,好生熟悉。
“咳……你这手针法叫什么?”她虽不能视物,却一伸手无比精准地拽住了少年人的衣袖。
李星云抽回衣袖退后几步,因着她全然不似初见那般生龙活虎,反倒是有些气若游丝,在这情态下这一手未免超出意料:“大姐你说话就说话,别突然拽人行吗,男女授受不亲哎——快给我吓死了!”
“我问它——叫什么?”幸而女子眼中黯淡无光,若她视物如常人一般,那眼神简直可以把人盯出两个窟窿。
“华阳针法啊。”他收起针袋,轻咳两下故作高深:“老李我可从不吹牛,早晚三针,不出一个月包你疏通淤血,目能视物!”
“华、阳、针、法……”阿萧点点头,似是了然——“什么东西,没听过。”
“……那就别乱动了大姐,也别把针拔了,我待会儿喊小妖女进来帮你取箭换药啊。”李星云心下腹诽此女实在离谱,先前因她问起华阳针法还以为她识得些什么,可这反应实在叫人无语。
听见人关门出去的声响,她活像冰天雪地里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
——人有三焦,精中生炁,炁中生神,故华阳针……
——齐梁房当日何等如日中天,自瑀逮遘,八叶宰相,名德相望,世家之盛,古末有也。
——呵,兰陵萧氏八叶宰相,你偏要做最不入流的那个阿萧!
自她身在“病”中,李偘等人瞒她不少,即便她问起来也从来避而不谈,或者让他装疯卖傻的就蒙混过去了,到头来她甚至不知自己缘何至此。不过能确定的一点是,她知晓自己对一切的反应似乎都有些迟钝,所以猛然反应过来,胸前身后,内衫尽为冷汗湿透,只能僵在当下。
兰陵萧氏的阿萧……
萧暮雨,这名字那样陌生,以至于旁人唤起都不会让她有所反应,可她除了这名字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开始想念一些人了。
蚩梦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把核桃分给她:“萧姐姐,你这里有没有能砸核桃的?”
她摸索了一阵,攥住手里的鹿糕磕了磕,核桃应声而碎,她摸出一块放进嘴里——是苦的。
“这是?”
“姬姑娘做的点心。”
“哈?你就用它砸核桃?”
阿萧再次手起糕落砸烂一个核桃,反问她,“这难不成是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