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年轻而又位高权重,人生得俊美而又温和,自是很让人心动的。
这样打着灯笼也难找的青年才俊,却要为了那个一个女人背上一辈子的骂名——让人们每每提起他的功绩还要记得他做的不大漂亮的那件事。
是的,一条人命在她眼中只是做的不大漂亮的一件事。
谁叫殿下给她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待她亦是规规矩矩,决不逾矩,这样的主子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说他半句不是。
——她从殿下那里得到的已经很难得了。
世上的男人从来看不起女子,任何一个男人都有可能怀着促狭的心思染指她们,唯独殿下不会——不是她盲目信任,只是跟随殿下相处多年,殿下是难得的君子,绝非那些沽名钓誉、装腔作势的小人,拜女子为门客是堂堂正正给人身份和待遇,不是儿戏,也绝不肯让她们的身份不明不白。
所以他的俊美只能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优点。
——阿清和姐妹们这样一帮在生死攸关时仍愿追随他的女人,总不能都是看上他的色相。
阿清是全然不掺假的,打心底里叹息。
殿下年轻,又是朝廷股肱之臣,加之胜了这一仗,纵使不是主帅,却也有不可磨灭的军功,陛下十分欣悦,要他入宫好好奖赏呢。
——可是他得到的,总归比付出的代价要少。
他去了金冠,苎麻束发,额缚白绫,一头青丝已尽为白发,只挽了一半,另一半长发披散,额前垂下两绺。虽已满头白发,他的面容却还是年轻的,只是神情十分疲倦,好似已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
明明是做叔父的,却比龙椅上那位新帝还要小上几岁,新帝正值盛年,他又岂会衰老至此。
他仍然英俊,仍然年轻,整个人却是肉眼可见的憔悴惨淡,连着几日水米未进,也不曾睡过哪怕一个好觉,整个人只剩那双琉璃色的眼睛还算有神,烛光一跳一跳的,映着他眼中的火。
“本王已近绝路。”这位先皇之从弟,今上之叔父如是说道。
阿清不解,但又怕惹怒他,在他身旁的蒲团上陪他一起跪了下去。
——面前是那女子的棺椁。
“可曾听闻平阳昭公主?”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脸并没有朝向她,而是朝着那棺椁,“勒兵七万,威震关中,军队为她举殡,从古至今,何尝有过这样的女子。”
没等阿清回话,他单手掩住自己的脸,垂下眸去,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何尝……何尝有过这样的女子。”
阿清实在不知他到底想听什么,他虽然待人温和,讲话却实在让人难懂,而他现在恰好正是一个很难听得进去话的阶段。
这天气委实让人浑身发冷,她把手往袖里的手炉里缩了缩,附和道:“平阳昭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怎会是寻常女子所能及的,便是男子,又有几个能及得上的?”
他听闻此言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撩起袍角站了起来,行动依然自如,阿清被他突然站起来的动作惊了一下,跌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军队举殡,谥号为“昭”——是用何物换的?”他声音压得很低,阿清进屋时忘记关门,一阵过堂风吹过,将白烛吹熄了几支。
“上缴兵权,退居深宅,世人只知她是李家女、太宗妹、柴氏妇……平阳昭公主,她真正的名,世人何曾知晓?”
昭王从喉中憋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嗤笑,伸手拿起旁的烛台,将那几支被吹灭的蜡烛一一点燃,那上下跃动的微弱火苗和他翻飞的雪白衣袖衬的他原本斯文俊秀的脸庞好似山间野鬼。
“不会有人记得……”
“……阿萧,这就是为何,本王时至今日从未后悔。”
声音顺着风,凉飕飕地飘过来。
他笑得无比悲凉,门外白茫茫一片天地,和他雪白的衣裳一样凉薄。
“他不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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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么?”
那一道寒光并不明亮,也不算锐利,轻柔得如同一阵春风,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便割开了杀手的喉。
“他不说。”
阿萧甩了甩刀上的血珠,血顺着刀身一点点往下淌,她双目无神亦没有注视的焦点,蹲下来叹了口气,显然已经对这种天生就不擅长的逼问筋疲力尽。
李星云简直要气得说不出话来,双手颤抖着捂上脑袋——“大姐你根本没留人交代的时间好吗!”
“他要自杀。”她淡声道。
……
所以是因为怕对方自杀,就提前把他杀了?
她随便一句话简直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
李大白伸手在人眼前晃了晃,再次确认她是真的看不见,一手肘捅了捅他的腰,低声道,“贤弟,这姑娘你到底从哪捡来的?”
李星云咬牙切齿却只能强装镇定:“自己找来的。”
李大白点点头,表示他很懂:“一般这种我们叫吉祥物。”
只是这吉祥物不仅不吉祥,还委实不通人性了些——她一个盲眼的姑娘,实在不好让她一人呆在剑庐,不过她倒是乐意出来陪他们找人,他也知道寻人并非易事,一路上问东问西属实烦人了些,但也不至于直接略过审问环节把万毒窟派来的杀手全杀了。
她不会其实是万毒窟的卧底吧!
“喂。”吉祥物兼万毒窟卧底阿萧面沉如水,那双纯黑的眸子在此刻更是显得无比幽深晦暗,“我听得到。”
“怎……怎么啊!”李星云没想到自己竟然一时情急说出了声,急忙捂住嘴,又觉得自己并不理亏,忍不住补充——“如果你不是卧底,那你怎么连雪儿和蚩梦两个大活人都没看住?”
“我瞎。”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真该死啊……”他是因为对方太过气人真的暂时忘记了这点,捂住脸喃喃自语,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李大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这没什么,蒙着阴翳的眼中精光一闪,暗暗倒抽了口凉气。
——她杀人时出刀的那股狠辣劲儿,可半点看不出是个瞎子啊。
白日里裹的严严实实,仿佛露出块肉就会丢了命一样,他甚至直到晚上才能看见这女子的真面目,垂眼时颇有些无辜的意味。
李大白自诩不是什么擅作诗赋之人,实在形容不出阿萧的长相,只觉得确实是一张很秀美的脸,她只要不开口勉强算得上是位佳人,只是那张脸上的神气竟令她丝毫不显阴柔婉媚,凌厉起来只让人觉得英气迫人。
许是因为她既不柔婉,也不妩媚,更遑论身姿绰约,板正得过分,正襟危坐起来那副架势看着让人都觉得头疼。
是一种颇为奇异的架势。
兴许她自己对于自己的举手投足毫无意识,靠着柱子在一旁神色恹恹,显然对无休止的盘问颇有些厌烦,什么也不想说。
闻到血腥味儿,其实有点反胃,几乎是在血涌出来的瞬间就开始头昏脑涨。
——但还是下意识出刀了。
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说,阿萧,杀了他。
这种命令的口气是哪来的?听着就让人不爽。
李星云和李大白说些什么,她实在懒得去管,只一路浑浑噩噩跟着他们,只知晓找回了姬姑娘和蚩梦,不过他又将蚩梦赶走了。
……实在难评,她不好讲,她脑子里嗡嗡的,感觉上是还是有人在说话,又不知道在说什么,听得总是很虚。
去岁时她还在十二垌,那时也听不到这声音,回了中原这种感觉就像是阴影一样,开始缓缓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里面,被困在其中,好似他说什么,她便要做什么。
她听了听确定不像是杀手,拧着眉将刀入鞘,站在房门口探进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你这热闹得紧。”虽然她对这木板隔音不抱什么期望,但也没想到差到这种地步——她在隔壁听得脑仁快要炸了。
上官云阙在看到她面孔的一瞬间呼吸一滞,放下手中架在李大白脖子上的刀:“……温韬!”再一看,温韬的脸色瞧上去并不比他好上多少,活像是一张白纸糊在脸上一样惨白。
她感觉脑袋有点疼,人斜斜靠在门边,“好热闹啊。”
“你不陪着姬姑娘,竟还有功夫待客。”阿萧不由得叹了一句,听着人声起码有两个,李星云刚刚找到那位姬姑娘,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心烦意乱也是当然的道理,她虽然自己不大理解这是为什么,人之常情却也还是能够体谅的。
李星云又不是盲眼的阿萧,自然注意到了那两人僵硬的神色,与其说僵硬,还不如说是几分慌张,活像见了煞神般避之不及,甚至于上官云阙还往他身后徒劳似的躲了躲。
阿萧面色如常,迈开步子便往前走:“打扰——”
人趴倒在门槛上,脚却还还在外面,摔得鼻青脸肿,头发蓬乱,是很有几分凄惨意味,不过也不能对一个盲目的姑娘要求太多了。
李星云赶忙过去搀她起来,又扶她找个凳子坐下,看着她蓬乱的头发和脸上无故平添出来的伤痕,无比心累,说不出的心累。
他老李年纪轻轻就要开始养女儿了吗?养的还是这么个委实不大通人性的家伙。
阿萧疼得厉害,但她一向没什么表情,虽然现在看着怎么都有些佯装镇定,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背后,发现刀滑了出来。
“姑奶奶……温韬你帮我把她那把破……刀!嗷——宝刀!捡回来——”
再一瞧,阿萧坐得岿然不动,眼覆黑布,半点没有拿刀鞘敲人脑袋的凶恶模样。
温韬最终像是做出什么决定般上了前去,将刀拾起来,递在她手里。
她摸了摸刀柄,很轻的道了句谢。
上官云阙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她双目皆盲的模样,还有手里攥的那把破刀,看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温韬朝他摇了摇头。
——那脉象,实在不对。
倘若要是她,又怎么会给人近身的机会?
只怕和她同屋席地而坐,杀气也能有如实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