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员高高举起手,当红绸被抽走,悠长的号角同时响起。
梁阿稚策马冲了出去。
梁明珂被她超过,望着她的背影,一瞬间竟然震惊得忘记了策马。
梁阿稚的马并不是最高最大的,可是胜在轻巧灵敏,她的身体轻轻伏下,贴近马背,便巧妙的和马一起化作了流畅的曲线,宛如一阵微风,一眨眼便掠出去很远。
梁阿稚拿下花球时,其他人都还没回过神。
其他选手纷纷扯停了马,难以置信地看向梁阿稚,他们的目光有钦佩,有震惊,但没有质疑。
这个姑娘,看起来比闺中小姐还要瘦弱!
可是她竟然第一个抢下了花球!
梁阿稚手持花球,掉转马头准备回去时,对上了梁明珂的目光。她瞪着她,眼中的愤怒几乎化作利剑,要把她刺穿。
梁阿稚没有反击,只是平淡地提醒道:“皇姐,比赛发呆可不是个好习惯。”
判员宣布了第一场比赛的结果。
远岐胜。
萤声站在帐篷边,激动地又叫又跳,还拉起了曲朔的手,“公主赢了,公主赢了!”
曲朔急忙把手抽回来,耳朵微微泛红。
梁阿稚下马,走回远岐的营地。
赫连春依旧窝在躺椅里,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云淡风轻地看着她。
梁阿稚浑身紧绷,盯着他,仿佛在压抑什么。
赫连春淡淡道,“其他人都回营地了,第二场比赛在下午,现在不需要继续撑着。你如果腿软的话,可以晕了。”
萤声和曲朔没听懂,纳闷地看着赫连春。
没想到下一秒,便见梁阿稚松懈了力气,软倒在赫连春椅子旁边。
她脸色苍白,却保留着一丝神志,艰难地抓着椅子的扶手。
她的嘴唇开合,轻声道:“赫连春,我赢了。”
赫连春望着远方,眼角眉梢含着春风般和煦的笑,“嗯。”
“我没有替你们远岐丢脸,对吧?”
“嗯。”
她眼中浮现一丝安慰,“下一场,我会继续努力。”
赫连春终于看向了她。他的眼睛像平静却暗潮涌动的湖面,让人窥探不见藏在底下的东西。
他注视了她片刻,把她汗湿的发撩开。
“不需要。”他微笑着说。
梁阿稚的眼中充斥着疑惑,为什么?
赫连春在她的注视中缓缓地说,“聪明的人,不会在一开始就崭露头角。你已经赢了一场,没必要连胜。”
梁阿稚明白了。她对于其他国家只是个籍籍无名的人,如果开局连胜两场,只会引来不必要的目光,还可能引来针对。而如果她只胜了第一场,倒是可以解释为只是运气好,这样会为她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阻碍。
梁阿稚松懈下来,只觉得很困很累,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笑道,“赫连王子……还真是机关算尽啊。”
昏迷之前,她心中掠过一个念头——他有如此的智谋,远岐绝不可能如此弱小无闻,这几年的低调恐怕是他故意为之了。但不知道,他身上还有什么秘密……
她陷入沉睡。
睡得迷蒙时,她似乎听见一个声音淡淡道。
“张嘴。”
她条件反射,警惕地把嘴巴抿得更紧了。
那人道,“原以为你很蠢,睡着了便任人施为,没想到还懂得提防。”他顿了顿,道,“不是毒药,是让你恢复的药。”
让她恢复的药?
她忽然想起赫连春第一次给她吃的药,她吃下后,浑身剧痛如被火焚,生不如死。
她忍不住害怕,身体发抖,更加抵触吃药。
那人沉默了一瞬,似乎明白了她的抗拒,低声道,“这次,不会痛了。”
他熟悉的声音让她安定下来,于是她还是张口了,随即,一颗药丸被轻送进嘴里。
春风般的气息拂过身体,暖意流窜过她的四肢百骸,汨汨滋养她的身体。
当梁阿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身体从未有过的轻松。
如果说第一次的药是重塑了她虚弱的筋骨,让她变得像正常人一样,那么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的筋脉被打通了,比正常人的状态还要好。
梁阿稚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帐篷里,萤声坐在旁边,火堆咕噜咕噜烧着水。
她问道:“萤声,赫连春在哪里?”
萤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她想起睡梦中吃下的药,“赫连春来过,是不是?”
萤声奇怪地说,“没有啊,公主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守在这里,没见到什么人。”
也许赫连春用了什么办法,没有让别人知道他来过。梁阿稚不再多想,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帐篷外,绮丽的晚霞大片大片的染红了草原的天际。放眼望去,各个营地的人都在生火煮饭,比赛的选手分散在各处,拉弓骑马,为明日的比赛做准备。
竟然已经傍晚了。
萤声拿着披风追出来:“公主,您去哪啊?”
“我出去走走,不用跟着,你回去吧。”她轻声道。
萤声似懂非懂地点头。
初春的风微寒,入夜了更冷,梁阿稚裹紧披风,四处看看,然后挑了个方向,一直往草坡上走去。
她走了很久,等到夜幕降临,四周变得越来越僻静,她在山坡上看见了一个洁白的身影。
她走过去,也在那人旁边坐下,“一个人喝酒,不无聊吗?”
赫连春没吭声。
梁阿稚扭头盯着他:“你喝了一天的酒了。”
赫连春依旧没有反应。
梁阿稚观察着他,发现他的脸色似乎变差了很多,不理解地问:“如果说早上比赛时你的放松是为了不让我紧张,那现在呢?你现在可不是放松,是颓废了!”
赫连春这才转眼看向她。
梁阿稚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片刻后,她忽然发现,他的目光虽然落在她脸上,却不是在看她。
“你在透过我看谁?”梁阿稚问道,“你的情人?旧情人?爱而不得的人?”
赫连春嗤笑一声,看向远方,“你的心难道就小到只能装得下爱情吗?”
梁阿稚不理会他的讥讽,觉得身上有点冷,不由裹紧披风嘀咕道:“也许我的心小到连爱情都装不下。”
空气安静下来,他们两个都沉默地遥望着草原上的夜景。
许久后,赫连春淡淡道,“今天比赛时有人说,远岐很久都没有女子参赛了。”
“多久?”
“三十年。”
多久?梁阿稚震惊道,“你的旧情人竟然生活在三十年前。”
才说完,头就被狠狠敲了一下,梁阿稚痛呼一声,捂着头,恼怒地看向始作俑者。
赫连春冷冷地盯着她道,“旧情人?如果你只知道这几个字的话,我不介意把你的脑子掏出来洗一洗再放回去,愚蠢也比故作聪明好。”
梁阿稚不满地说:“这么粗鲁!你说话就不能温柔点吗?”
赫连春似乎听见了什么笑话,盯着她,深邃的眼睛无声无息变换成了兽瞳,浮动着阴冷恶劣。
“你难道忘记我是谁了吗?”
梁阿稚幡然醒悟,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赫连王子。他是妖怪,一只残暴凶恶的妖怪,并不适用于任何一个美好的形容词。宫里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里,狐妖杀了不少人,开膛破肚,择人而噬。
可她从一开始的不惧怕,到如今已经将他视作一个正常人相处。
甚至……把他当作朋友。
梁阿稚并不害怕地看着他,认真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救过我帮过我的人,这就足够了。”
她说得掷地有声,赫连春眯眸看了她一会儿,兽瞳逐渐褪去,变回正常人的眼睛。
“我从不救人。”
梁阿稚好笑道,“又是这幅说辞,之前是我从不做好事,现在是我从不救人!”她凑近了他,灼灼地看着他的眼睛,“那赫连王子,请你告诉我,在我睡梦中给我吃下解药的人是谁?”
赫连春轻笑道,“谁告诉你那是解药?”
这下轮到梁阿稚愣住,“难道不是吗?”
可她明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好,甚至,还达到了比正常人还要优越的身体素质。
赫连春道:“任何药都不会只有好处。是药三分毒,药给你带来的效果越好,副作用也会越大。”
“……什么副作用?”
“这药稀有,目前是第二次用,副作用还不清楚。”
梁阿稚燃起了希望。
第二次用药?那就是已经有过第一次的案例,虽然只有一次,并不精准,但至少可以参考。
她兴致勃勃地问:“第一次用药是什么时候?”
“一月前。也是你吃的。”
……
梁阿稚如同一潭死水一般的沉默了。
“赫连春,我能不能打人?”
“可以。除了我。”
梁阿稚盯着赫连春云淡风轻的侧脸,用力地磨了磨牙。这只臭狐狸的天敌到底在哪里?他为什么什么都不怕!
赫连春似乎感觉到了她“热情”的注视,挑了挑眉,看向她,“公主,好心提醒你一下,你的心跳太快了。”
梁阿稚微笑,“被某人气到了,有什么问题吗?”
赫连春轻笑一声,“对一个人心跳过快太久,会产生很多不明情愫,不管是恨,还是爱。”
他的眼睛如同美丽迷人的漩涡,能吸引人无法控制地跌入,让人心甘情愿被迷惑。
梁阿稚盯着他,眼神渐渐不动了。
赫连春心中浮起一丝讽笑,正要说话,梁阿稚忽然迟疑地问道:“你的耳朵怎么了?”
他一愣。
原来她方才的走神,是因为注意到了他的耳朵。
他的右耳有一个豁口,并不明显,被长发遮挡时,一般人是看不见的。她却细心的发现了。
赫连春心中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挪开视线,淡淡道,“被狼咬的。”
梁阿稚愣了很久,说道:“是你小的时候吗?”
“无论是人还是妖怪,只要诞生在这个天地间,总要先经历一段弱小的时候。”
他说得云淡风轻,甚至近乎疏离冷漠,就像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梁阿稚看着赫连春,只觉得心绪复杂,仿佛心中有一丛不退的浪潮,静谧,却又汹涌,起起伏伏,没个尽头。
他是狐妖。从她第一次在围墙上看见他开始,她就觉得他很厉害,能上天遁地,能移形换影,能自如地出现在皇宫的每一个地方,甚至能带着她穿梭于宫内外,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一直觉得他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他没去做,只是因为懒得做而已。
他这种妖怪,似乎一直都和世间生物存在的规则相悖——天生万物,强大的必将快速消亡,渺小的却会长久生存,这才符合天地运行的机制。
但她现在发现,原来就算是厉害的妖怪也会有被欺负的时候。
小时候,被狼咬掉耳朵?
那得多疼多害怕。
梁阿稚想起他似乎一直独来独往,“你小时候也都是自己一个人吗?”
赫连春看着她,笑里带着淡淡的讥讽,“公主,这世上不是每一个人生来都会被人呵护的。”
梁阿稚想起她以前有一次磕破了膝盖,虽然请不来太医,可是萤声会想办法拿来伤药给她敷上,她因为疼痛掉眼泪的时候,萤声还会变戏法一样变出饴糖哄她。
从来没有被哄过的小孩,是很可怜的。
梁阿稚心中对这只妖怪的感觉忽然有点不太一样了。
赫连春盯着她道,“梁阿稚,不要用这种看蠢蛋的眼神看着我。”
……
梁阿稚一腔怜惜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又恼怒又无奈。
会不会说话?什么叫看蠢蛋的眼神?她那是怜惜小可怜蛋的眼神!
梁阿稚立即默认面前这只妖怪是怪胎,不需要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