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米是在两年前来到基低斯城的。
她不记得之前的事情,只记得自己从外乡而来,为逃避天灾而来到了新星球上,在基低斯城里被分配了“雇佣兵”的身份。
她运气一向不好,第一个任务就抽到了危险系数最高的星际作战,重伤昏迷,结束后直接被传送到了医疗区。
在医疗舱里躺了十几天,塔米才捡回一条命,刚睁开眼就看到了一位守在边上的新人小医生。
对方神情怔忪,眼睛红得像小兔,盯着她的面容发呆,左耳上戴了一个亮晶晶的白兔锆石耳钉。
塔米一愣,下意识抬起被扎得青紫的手,费力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耳。
……摸到了狐狸形状的同款耳钉。
古地球时期时,就流传着一种说法:银针穿过耳洞,下个轮回就会遇上前世的爱人。
没想到千万年过去,这句话也依旧灵验。
然而仅仅在一年后,她失而复得的爱人就永远闭上了眼,死在了一群雇佣兵的围殴下。
彼时,塔米刚顺利完成一个任务,哼着小曲把沾满鲜血的刀擦干净,踩着高跟鞋,从中央广场的传送点里轻快地走出来。
这次任务的积分奖励多,她已经计划好了给小医生补几顿高价营养餐,眼里的笑意还没散,就看到前方哄闹的人群一散,只留下一具面朝上的尸体。
白兔耳钉泡在血泊之中,永远黯淡了下去。
“你想为她报仇么?”
那时,一道阴影忽地当头笼下,塔米怔怔地抬起头,模糊地瞥到来人的脸上闪着金色镜框的光。
“没有强大的势力和实力,就无法在这里立足。”那个人居高临下地说,“加入我,带着她的遗愿活下去吧。”
半个月后,传言四起:
据说传送点里缺少的“地下四层”竟然凭空出现,一批无恶不作的雇佣兵被抓了进去,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
一直到塔米成为积分排名前列的上等“金卡”,言笑自若地出入在地下四的红黑场,再没有人能窥到她曾跪在爱人尸体前痛哭流涕的隐秘过往。
随着塔米投出离开的第一票,有些仍在踟躇的金卡也回想起了这里曾发生过的无数惨案,神情一动,跟着按下了红色按钮。
倒计时只剩60秒。
红色数据条的增长趋势变快,即将追赶上增速渐缓的绿色数据条。
“……愚蠢的人类。”
系统的机械声音沾上了莫名的怒意,恶劣道:“我的前主人说得没错,人类无用的情感是阻止进化的首要因素。”
眼见“离开”的票数逐渐变多,凌苋略松一口气。她刚抬起手准备投票,系统的声音就忽然直钻进了她的脑海,扰人心智:
“你为什么不肯留在这里呢?在这里,所有人都将拥有永恒的生命,再不会被病痛折磨。每个人将会定期分配到一支舒缓剂——一种刚研发出来的新型试剂,能够带来持久的愉悦感,并且没有任何副作用。”
“人类一切的脆弱和痛苦都将终结于此,这里的每个人都将会拥有现实世界无法实现的平等和自由,你们怎么会不心动呢?”
系统话音一转,低沉道:
“……尤其是你,凌苋。你是这里最具有进化潜质的,各个方面都达到了人类巅峰,我其实很欣赏你。但是你的弱点太明显了,总是被软弱且无用的情感影响。”
“我最后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如果你留下来,你拥有的权限将远大于我的第一任主人。我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至高无上的神——但前提是,你要彻底和那个男人断开,把一切情感和记忆重新封进芯片里。很低的要求吧?”
系统的声音太吵,凌苋蹙着眉心,抬手按上太阳穴,身形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
姜凛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听上去模糊极了:“小苋?你怎么了?”
凌苋耳边嗡嗡作响,好在还没挤出一句话,就被对方稳稳地扶住了。
凌苋无意识地攥紧他的手腕,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强摆脱那种附骨之疽般的森冷,冷汗已经浸透了颊边的黑发。
对着姜凛盛着担忧和焦急的眼眸,她摆了一下手,声音轻到有气无力:
“……你好像非常不讨系统喜欢。”
姜凛:“什么?”
凌苋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苦中作乐的揶揄笑意:“不然它为什么总想拆散我们?”
倒计时只剩十秒。
没等姜凛反应过来,凌苋就垂下眼,毫不迟疑地在手环上按下红色按钮:
“如果人类的进化只能建立在抛弃一切情感的基础上,那我拒绝进化。”
中心广场上,几千人大多都投完了票,闻言仰头看向大屏幕。
他们看到,狭小过道的红墙下,黑发女人站在门前,面容沉静坚定。
她身前是未知的现实世界,身后是模糊不清的虚拟空间,成神与否似乎就在她的一念间。
那双总显得薄情的浅色眼眸在这一刻悄然冰消雪融,真切地绽放出了人类特有的暖光。
她说:“我接受病痛,接受短暂的生命,接受一切恐惧、憎恨、仇恨。”
“我不要长生和进化,我要他。”
像是被这个未曾料到的誓言砸了个晕头转向,姜凛彻底被钉在原地,脑海里轰然炸开烟花,全身血液刹那开始倒流,怔怔地望着她。
作为离现场得最近的人,埃利斯·艾德里安猝不及防被秀了一脸,嘟囔道:“……还得是凌姐,平常不说情话的人说起来才能起到这效果吧?”
而系统大概则是被凌苋气得宕机了,三秒过去,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恰好,大屏幕倒计时正好归零,最终结果映了出来:
51%的人选择“离开”,49%的人选择“留下”。
选择离开的人超过了半数,系统按约应当打开出口。
万众瞩目中,那扇白色的门自己打开了,露出了一道黑漆漆的缝隙。
——与此同时,中心广场上也出现了一扇相同的门。
如同时间定格,那一秒内,所有人都凝固住了,上千双炙热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扇代表着希望的门。
下一秒,黑压压的人群动了,争先恐后地冲过去!
红场的房间里,埃利斯·艾德里安最先冲到门边,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转过头冲他们招手:“等什么呢?快来!”
凌苋瞥了一眼后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姜凛,嘴角微微一扬,冲他伸出手:“牵上,我带你出去。”
姜凛的思考能力还没恢复,手却已经自然而然地牵了过去,跟着她往前走,梦游似地问:“……你刚刚和系统说的那些话,玄武和白泽录下来了么?”
“哦,你又要在每晚睡前播放一遍,提醒做梦的时间到了么?”
“不。”姜凛无意识地攥紧她的手,语气极其认真,“我要将这段录音的机芯放进请柬里,还要在我们的婚礼上播放给每一个宾客听,直到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全文背诵下来。”
凌苋失笑:“……你不去当婚礼策划真是屈才了。”
已经走到了门前,她刚抬脚迈过门槛,忽然感到一阵天摇地动,强烈震感从地底传来,一时竟险些没有站稳——
这忽然出现的变故终于把姜凛从脚踩棉花的恍惚里拽回来,他快速回神,瞟了一眼中心广场的实时影像:数十台机甲凭空而现,将门前的入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有人要阻止其他人离开系统!
凌苋扫视房间,发现原本站在众人身后的白衣医生不见了,眉心一拧。
糟糕。
艾米莉怒道:“是唐沉!他趁投票混乱的时候离开了,现在把地下四里研发成功的武器全调出来了,我一时没看住他……”
“不怪你,他从说出口令那一刻应该就算到现在的局面了。”凌苋打断她,思绪急转,“中心广场上还有我们的人,你们先走,我过去一趟。”
她刚要收回已经迈出去的脚,身后的人忽然向前几步,强势地阻挡了她退后的动作,就着这个姿势将她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姜凛抬手擦过她的下唇,轻柔地摘下那枚“假唇环”:“这是你方才从采购区拿的戒指?为什么要戴在这里……”
话音未落,那枚镶满小钻的开口“戒指”一被取下,凌苋嘴唇上那个发红的深色破口失去遮挡,直直暴露在他眼前。
——是在采购区镜子前胡闹时,他一时没收住力道,刚留下的新鲜吻痕。
凌苋别开头,耳廓当即透出了血色,使力想挣开他:“别闹,放开我,去中心广场要紧!”
然而姜凛难得没有按她说的话做,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黑眸里的温情几乎要溢出来,轻声说:
“相信我,我说过要做你的刀,这里交给我。”
凌苋瞳孔乍然一缩,瞬间从这话中听出他的意思,发力挣扎起来:“不行!你答应过要和我一起走的,你不能食言……”
姜凛不顾她的挣扎,左手强行与她十指相扣地牵住,另一只手则附在她手背后,引着她抬起指尖,将那枚开了口的戒指牢牢套在他的中指上:
“我听到你选我了。只要你要我,我就一定会来找你的——就算是被扔到十八层地狱,我也会一层层爬回来见你。”
“小苋。”他柔声道,“我还没正式向你求婚,还没在我们的婚礼上播放你那段录音……所以我保证一定会完好无损去见你的,别担心。”
凌苋按在他手背上的指尖微微发抖:“不,我和你一起留下来。”
姜凛摇头:“刚刚出系统的动静闹得太大了,研究院和军方很可能会被惊动。许郴和你父亲的旧部还在外面等你,那边更需要你。”
他说的对。
五天之约已经过了一半,西瑟里·赫卡忒甚至可能已经提前察觉到了不对,反叛军的处境不妙。
凌苋面色雪白,眼眸被照得透亮,幽邃似深潭。
在理性和情感的抗争之中,她抵抗着往外推的手逐渐松了,“门”将她往里吸的那股力越发难以抵抗。
凌苋最后深深地望了她的黑发爱人一眼,一字一句道:
“我会等你的……我只给你一天时间,一定要全须全尾地从系统里出来见我。”
那双俊朗的桃花眼闻言一弯,姜凛捧起她的手,低头隔着她的指尖轻吻了一下那枚戒指,沉稳而亲昵:
“遵命,亲爱的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