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场里的“门”即将关闭,已经跨出门外的白色身影轮廓已然变透明,随着光点闪烁,彻底地消失在了姜凛的眼前。
掌心的重量一轻,原本发颤指尖的柔软触感淡去,他的手里重新变得空无一物。
姜凛还维持着那个捧起她的手的动作,阖眼回想起方才凌苋与他十指相扣,不曾松开的画面,无声地咬紧了牙关,眉心到下颌一路撑起冷硬弧线。
我也绝不会放手,他近乎竭力地想,我不允许任何人把我从你身边带走。
“姜哥!”
艾米莉·艾德里安也选择了留下来善后,此时已经冲进了房间外的传送点,隔空对他喊道:“快来,去中心广场!”
姜凛神色凛然沉下去,漆黑如墨的眼中闪起危险的光,毫无顾忌地展露出了嗜血兽性的一面。
中心广场几米高的大屏幕上,黑发男人抬起眼,精准地在几十架机甲中定位到了为首那人的位置:
“唐沉,你要是想留个全尸,最好现在收手。”
“恐怕不行。”
机甲中,唐沉站在主驾位置上,小心地抱着昏迷的黑色长毛猫,原本被挡在镜片下的疯劲迸发,“今天只能有一个结局,所有人都留在这里,或者死在这里,包括你在内。”
下一秒,传送点一动,姜凛精悍高挑的身形已然移动到广场门前,手握重剑当头向机甲斩去,瞬间暴涨的精神力已经逼至数台机甲前——
他那带着可怖到超乎人类力量的一剑下去,机甲驾驶舱内耐高压的钢化玻璃霎时“嘭”地开裂,唐沉的面色猛地变了,瞳孔一缩,蓦然倒映出那个如同索命厉鬼一样的身影!
唐沉被当胸一脚直踹到地上,顿时剧烈咳嗽起来,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扼着喉咙重重掼到地上,窒息中听到对方森冷的声音响起,嘲讽道:
“想拦我,就凭你?!”
.
另一端,联邦中枢星系边界处,夜色已深。
十几台巡航舰守在边界星球上,按命令耐心地等待——它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了,还是没察觉到空间场的异动。
最近处的跃迁点处忽然掀起波动,巡航舰的炮口立即调准方向,对准即将闪出的战舰,下一刻屏幕上却闪烁起绿光,认出来人的反叛军士兵迅速打开通讯频道:
“解除戒备状态,是许将军!”
主舰中,许郴还穿着那身护卫军的深灰军服,大概是由于匆忙赶来而没来得及换下。
“长官!”
随行秘书面色紧张,来不及敲门,直接推门进了驾驶舱,“紧急消息,西瑟里·赫卡忒不知为何提前得知了他们进系统的事情,直接对您下了通缉令,不出三小时莫尔就会出兵包过来,我们时间不多了!”
与秘书的焦急相反,许郴面容冷静,只是略点了个头,把秘书刚倒的茶往前一推:
“茶有点淡了,再去替我沏一杯,多放点茶叶。”
秘书的眉毛都拧成一团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越矩道:“都这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品茶呢?”
许郴眉毛一扬,侧眸扫了他一眼——这秘书跟了他很久,是值得信任的心腹,除了性格急了点外倒没什么别的缺点,于是问道:
“消息通知给反叛军联盟的其他人了吗?”
提到正事,秘书语速极快:
“一早就按您吩咐,通知了几位将军,几名军衔稍低但手握兵权的上校也给出了回信,已经开始往这边调兵力和机甲了,预计一小时内就能到达。”
“科研所那边怎么样?”
许郴话中的“研究所”并非位于佑川上的方舟科研所,而是宜居星系上属于反叛军联盟、负责研发新军备的地下科研所。
秘书显然明白他的意思,肃容道:“三批被试均已成功对接上了新机甲‘鬼影’,效果惊人。”
不像佑川那边从出生开始就想方设法地拔高精神力,反叛者联盟的成员大多是落后星系的民众,精神力普遍没受过训练,还有许多D级、E级精神力,因此大多数反叛军战士在模拟机甲作战时格外吃力。
与“方舟”一直致力于研发出攻击力强大的上等机甲不同,地下科研所研发的新批次的机甲各方面远逊于诸如“九大神兽”一类的顶级机甲,优势却很显著:对连接者的精神力要求不高,就连就连E级精神力在训练后也能驾驭。
本就该让机甲来适应人,而不应当是让人一味去追求那个遥不可望的“S”级。
这批新机甲名为“鬼影”,大概是为了致敬死于信念的戍边军战士——如果十几年前,联邦中枢肯调转方向,研发出此类机甲,飘在边缘星系的亡魂要少一半不止。
秘书也想到了这里,略叹一口气:可惜没有如果。
他目光一转,看到前方的长官把那杯惨遭嫌弃的“淡茶”又拿了起来,对着虚空略一举杯,像是在遥祝故人。
浅抿一口茶后,许郴叹了口气:“不够苦,凌如果还在,又该说我性子太急,喝不下去浓茶是因耐不住回甘了。”
“凌璟舟”这个名字是高高悬在每个人心中的旗帜,秘书闻言垂下眼,神情肃穆,向反叛者联盟第一任的先驱者行了个悼念礼,随后嘴一张,又要把话题扯回去:
“情况紧急,您——”
“急什么呢?”许郴道,“如你所说,几个关键点都已经准备好了。”
秘书哑然,心一横:“但六年前被困在系统里的两百多名孩子还没出来,系统里面的情况未知,凌上校和洛沅女士的女儿又在里面,还有您的儿子……”
这位秘书知道的秘密的确有点多,是为数不多知道许郴和姜凛父子关系的人——二十多年前,正是秘书按许郴的吩咐,压着不忍心,把小姜凛扔到了宜居星系的福利院。
许郴终于扫了他一眼,面色不改:“所以呢?”
秘书:“所以……要是在大战前,他们还没能从系统里出来怎么办?”
许郴:“他们出不出来,影响后续的计划么?”
“……”
秘书如同被当头浇了盆冷水,瞬间住了口。
的确是不影响。
在许郴的领导下,反叛者联盟的剑暗中磨了近十年,就为了三小时后利剑出鞘的一刻。
如今军备已齐,兵力充足,发叛者联盟的胜利又是民心所向,似乎系统里的两百人能否出来也不影响后续的一战了。
“三年前,我就知道小苋还活着了,但一直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许郴缓缓道,“她必须要和小凛一起回系统,找回记忆,否则她的身份也起不到我预想的作用了。”
——害死凌璟舟和洛沅、清剿帕特莫斯星,是联邦这些年来难以掩饰的最大丑闻。
这两位天才外表性格温和,所作贡献数不胜数,出身又是联合学院里一手栽培出来根正苗红的学生,联邦一直难以给他们的“反叛罪”找到证据,只好称他们死于一场意外。
在许郴的计划里,如果凌苋和姜凛能够顺利找回记忆,离开系统,他就能顺势把六年前那场恶战的真相揭露出来。
联合学院军事系的教授大多是资历颇深的将军或元帅,虽然多数已退居幕后,却都对联邦现状颇有不满。
若能让凌苋充当人证,亲口揭露联邦当年不仅暗杀凌璟舟和洛沅、血洗帕特莫斯星,还暗自签署厄尔庇斯计划,私自进行人体改造实验,将他们唯一的女儿变成了进化的改造体——必然能引起将军元帅们的震怒。
联邦内部混乱,人心异变,倒戈者多如潮水,反叛者联盟的胜利就更有把握,也更符合正义之名。
然而,在三年前,许郴也做好了其他准备:重新进系统的危险性极高,就算是那两个经过魔鬼训练的人重新进去,也不一定能活着出来。
如果凌苋和姜凛出不来……
那就继续瞒下凌苋的身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凌璟舟和洛沅的孩子在这时候生死不知,以免动摇军心。
同时,直接揭露联邦的其他丑闻,把八年前持续两年的“人为”天灾陨石流的真相宣之于众,被当傻子耍的民众必然哗然。
反正联邦这些年的恶行多如牛毛,随便拽几根出来,都能激起公愤,把水搅浑。
许郴并没有把这些话完全说出来,然而秘书跟了他这么多年,一点就通,逐渐想明白了他这盘谋划许久的棋。
然而秘书却有些说不出话,定定地望着前方那人的背影,第无数次感受到领头者称得上残酷的理性。
……现在在系统里身陷危局的,一个是他的亲生骨肉,一个是他挚友临终前托付来的孩子,他的面上却看不出焦急一类的情绪,甚至连一点异色都没有。
许郴拿起茶杯饮了一口,视线扫过屏幕上的时钟,抬手打开通讯频道,利落下令:
“再等一刻钟,如果还没看到人影,直接撤离,向佑川进军。”
通讯频道里齐齐传来士兵们的声音:“是!”
秘书沉默片刻,上前躬身把那盏茶拿了下去,按命令去泡更浓的茶了。
他心事重重,走得很急,没敢抬头再多看长官一眼,因此没看到许郴眼皮一低,眉头极轻地跳了起来。
窗外星海辽阔,舱内只剩他一人。许郴阖上眼,一时无言,眼角眉梢的细纹明显,却难掩整张脸上的锐气,神情稳而平淡。
他想:大局当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牺牲的。
时针一分一秒地转动,这难熬的十五分钟已经过了一大半,附近的空间场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宛如死水。
就连新端上来茶已经凉了。
许郴指尖磨着茶杯坚硬的边缘,遥遥注视着远方的位置——玄武和白泽进入系统后就彻底丧失了回音,除那一次紧急加密通讯以外,再没办法来传信。
“不好,长官!”
秘书再一次推门而入:“我们在军方和研究院里留的眼线大多被拔除了,现在已经与联邦内部完全断开了联系,最佳对策是立即去佑川!”
许郴并不意外,瞥到预留的倒计时只剩三分钟,索性不再多等,睁开眼平静道:
“全体巡航舰,跟我走正西跃迁点,直接向佑——”
“川”字还没说完,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四周空间场剧烈震荡起来,连带着所有人对接机甲的接口都平白受到了冲击!
一扇无形的传送门出现在空中,疾风呼啸掠过,强烈的能量波动瀑布一般直流而下,撕扯出勾连内外的巨大破口——
全体巡航舰里的人凝神看向那个位置,只见巨大的漩涡中,一道身影直直从空中一头栽下来,面朝地扑了下来,发出“嗷”一声痛叫。
战士们:……
他们没料到是这种场面,一面尽力憋笑,一面赶去接人:“情况如何?”“还有意识吗?”
那人一骨碌爬起来,随手抓了一把显眼的红发,随便拉起一个士兵就忙不迭道:“还有很多人被困在里面!我妹妹、凌姐、姜哥……”
从通讯频道里听到他的话,许郴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略微折起来了,还没开口继续往下追问,就看到传送门一闪,一个黑发女人凌空跃下,身形微晃,弯腰单手竭力撑在地上,捂着嘴闷声咳了起来,鲜血挤出指缝一路砸下!
“小苋!”
认出第二个出来的人是她,许郴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亲自出去接人,一挥手让亲卫把她架起来:“带进医疗舱,喊随队医师过来,要快!”
然而凌苋咬着牙一把推开拥上来的人。
她脸上全无血色,眼眸却亮得慑人,指尖掐进掌心,嘶哑道:“……现在的情形怎样,赫卡忒是不是已经知道消息了?”
许郴梗了一下,点头:“一分钟内前往佑川,援军很快就到。小苋,其他的两百多人呢?姜——”
凌苋恍若未闻,直接打断他的问句:
“给我父母的旧部还有师长……给一切曾经和他们交好的人发通讯,就说凌璟舟和洛沅的女儿没死,现在从系统里爬了回来,誓要向联邦为我父母的死、为帕特莫斯星里上万人的死讨个说法,要快!”
她话音刚落,周围听到这话的士兵面色统统变了,一个个都被巨大的信息量压得过载,震惊地望向她。
这是……凌上校的女儿?
可她不是在六年前就和父母一起死于联邦的暗杀之中了吗,怎么还活着?!
许郴没想到她心思如此敏捷,竟然会主动打起凌璟舟和洛沅的旗号,神色略微一动,缓声道:
“……明白,我已经安排好了。小苋,听你许叔叔的话,先去休息,啊?”
“不需要,按我说的办。”
凌苋压下喉间的血腥,直截了当地拒绝,撑着眼皮盯着他,浅色眼眸分外逼人:“玄武呢?把玄武的机身给我,我要一台机甲。”
眼见劝不动她,许郴索性按照她的话,把她领进玄武庞大先进的机身里。
他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所以里面刚刚发生了什么,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出来了?”
凌苋还是没理他,只是合上眼,单手稳稳按在驾驶台上的掌纹接口上,一如幼时无师自通地对接上玄武的精神力接口,匹配度直直上涨到“101%”。
“不必再等下去了,其他人一时半刻出不来。”她不带一丝情感地说,“许将军,下令向佑川行军——检验你这些年成果的时候到了。”
她的回答在意料之内,许郴面色不改,心却像是失重了一瞬:“你是说……剩下的人出不来了?”
“不。”
凌苋睁开眼,那双优美漂亮的眼眸里终于多了一线波动。像是兀自在心中重复过许多次,她脱口而出,沉声道:
“我们会在黎明前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