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的寒光划破了雪的混沌。
北屹的兵也是训练有素的武士,他们在短暂的惊慌后很快回神,将贵族们都围在中间,一群人在外,抽出剑对准四周已逐渐显露身形的骑兵。
骑兵的马比大多数的人还高。他们在马背之上,如沉默的山一般俯视着地上站立的众人。
这群塞北的猛士,在五官被大雪蒙蔽的时候,居然也有了恐惧与脆弱。
从最初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到眼下围绕在他们周围的骑兵,仿佛并不是肉身可侵的人,而是从天而降的天神。
整个局势如同被绷紧的弓弦,任哪一方崩溃,都会引发一场不可收拾的血战。
念亦安走至巴勒冬身边,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
却在此时,骑兵中有下马的动静,一个人提着剑疾步走过人群,将阻拦他的北屹兵皆斩于脚下,鲜血四溅,直直地走向念亦安。
“亦安,跟我回去。”
是熟悉的声音。
剩下的北屹兵将剑都朝向了他。
沈瑾逸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他伸出手,指尖都还流淌着尚有余温的血。
“这就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念亦安昂着头,往后退上一步。
他注视着念亦安,在风雪中,眼底的神情被掩盖下去。
“他们要杀你。”他轻声开口。
“难道你还是来保我安危的?”念亦安只道。
“带你回去,就是我的目的。”沈瑾逸回答,“无论他们对你有没有杀意。”
“你凭什么带我回去?被限制了军权的人,偷摸带着几个骑兵侵袭和亲队伍,想必小侯爷长了好几个脑袋吧?”
“在我带着他们离京时,我就没想着还能活多久。”
“既然如此,你倒不如选个城门登上去,跳下来。”
“我先带你回去,然后你看着我跳。”
“那若我说,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会回去呢?”
沈瑾逸沉默了片刻。
“那我会再一次违背你的意愿,带你回去。”
怒从心头起,念亦安随意从身上的装饰物中抓起较重的一个,狠狠地朝他的脸砸去。
梆!
盔甲发出很大一声响,但他依然一动不动。
念亦安不仅是因那句违背意愿而生气。
首先他明明已经知道她不愿再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却依然一意孤行。其次,念亦安并非什么愚蠢之人,难道她看不出这场和亲各方都包藏祸心?!她分明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可沈瑾逸却总是要来插上一脚,将她所有的计划都打乱。
她当然要回去!她绝不可能去北屹与眼下都想要致她于死地的人虚与委蛇!但她绝对不会随沈瑾逸回去!她也绝对不会将这些功劳都变成沈瑾逸的!
“我有腿,我知道路该怎么走。”念亦安的声音极为冷静,仿佛从未有过一丝怒气。
“只是,你的骑兵在马上蓄势待发,包围众人,这是个什么态度?”
念亦安话音一落,沈瑾逸便立即命众兵下马。
骑兵的动作极为一致,发出的声响让北屹的那些长老们都震得往后退了一步。
风雪在此时小下去,所有人的面孔都变得清晰可见。
这些骑兵身上积了一层雪,铁盔之下依然看不清他们的神色与面容。清晰的视线反倒让人心生恐惧。
念亦安回头巡视一番北屹的兵士,再度看向沈瑾逸,口齿清晰地问道:“沈大人带兵前来,可有圣上谕旨?”
“并无。”
“圣上可否知情?”
“不知。”
念亦安将这些本已能猜到的话问清楚了,遂接着问道:“那么,不知情地带兵偷袭他人婚仪,我可以理解为,沈大人想要抢亲?”
“是,也不是。”
“给一个答案。”
“我不求你嫁给我,但我要将你从这里带回去。”
“那就是说,你嘴上说着不会做后续的事,但抢婚的第一步,你是一定会做的,对吗?”
这一次,念亦安没有等他回答,“沈大人,你堂堂卫尉寺卿,谁家女儿娶不上,非要做此等低劣下流之事?”
说罢,念亦安便转过身,看向巴勒冬:“殿下,北屹民俗里,抢婚有什么规矩?”
看着局势松动,那几个长老立刻恢复了神气,用北屹话嚷嚷着什么。
巴勒冬沉着脸色听完他们的话,同样用北屹话回了几句,那几个长老似乎不服,带动着几个年轻的贵族一起闹起来。
“殿下,看起来,你的王朝内部争执不断啊。”沈瑾逸嘲道,“既然如此,倒不如不要让亦安去跟你受苦。”
听得此话,本就黑着脸的巴勒冬立刻抽出剑来,剑光一闪,声音最大的长老应声倒地。
重归寂静。
哪怕这群长老在北屹有多崇高的地位,这位少年一战成名的王此时仍然能让他们噤声。
——何况外头还围了一圈不知与巴勒冬是敌是友的中原骑兵。
巴勒冬重新抬头,看向沈瑾逸:“在北屹抢婚,要将对方杀得一干二净。”
念亦安听见这话呼吸一滞。
看起来双方都没有罢手的意思。
纵然她已将话彻底挑明,沈瑾逸的突袭并非皇帝授意,实乃个人恩怨,但双方身份实在贵重,只要事情闹大了,很难不引起两国的矛盾,那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嗯,虽然看样子,他们二人也的确将这件事当成了个人恩怨。
念亦安以为一个昏了头就够了,没想到两个人都会因此丧失理智。
“倒也不必如此严格。”她冷冷地看向沈瑾逸,“就算你赢了,我不会同意你带我回去。我若是被杀了,尸身也不会允许你带回去。”
念亦安转过身,朝反方向走去,“好了,你还是回去吧,今日我与各位贵宾也累了,这亲暂时也成不了,先回去歇息好了。”
“那若我说这不仅是私人恩怨呢?”沈瑾逸抬高音量,“若在你成婚的同时,南边有百姓即将遭受屠戮呢?”
念亦安的心狠狠地揪紧了一瞬,脚步一顿,却道:“不要拿这些大事来压我。”
她怎会不知道这些事?她与沈瑾逸反对巴勒冬加入夷灵一事便是猜到了他会趁火打劫,但难道沈瑾逸会做事来预防意外发生,她念亦安堂堂一个“宁熙公主”,抑或者“安靖侯”,还没有办法也做一些预备吗?
念亦安本就心烦,听见沈瑾逸竟会拿这件事来压她之后不禁愈发生厌,便快步走出人群,要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去。
沈瑾逸见状便要追上去,却觉胸口一寒,是巴勒冬将剑对准了他的胸口。
四周的骑兵立即抓住了腰间的剑柄。
“这么多年,你还觉得亦安是个傻子吗?”巴勒冬质问,“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到现在都不了解吗?”
“我是否了解,不需要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来评判。”
“那你又是什么好人?沈瑾逸,你敢在我面前,在青天的见证之下,大声告诉我,你品行端正、从未做过欺瞒或背叛之事吗?!”
“我再欺瞒,也不会做出肆意屠戮无辜之人的恶事。”
巴勒冬先是一愣,而后嗤笑道:“那只是你坐不上我这个位置。你手里的权力,还不够你能一声令下,便生灵涂炭。”
“你怎知我不能一声令下便令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沈瑾逸的声音骤然抬高,四周的骑兵立刻将剑抽了出来。
那些本已放松警惕的北屹贵族们再次被吓得不敢出声,有胆子大的,已经悄悄摸上了腰间的刀。
巴勒冬的眼底泛着火红的浪:“那不如,你试试——”
“够了!”紫怜的声音打断巴勒冬的话,“公主叫我给殿下传话,说天气寒冷,还是尽快回帐里去。”
而后她转向沈瑾逸,“至于你,先让你的骑兵散开,她也有话要说。”
巴勒冬皱着眉看了沈瑾逸一眼,转头吩咐兵士送各位贵族回去,又回过头,看向紫怜:“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公主说,一些陈年旧事而已。这回说清了,以后便不必再讲,仅此。”
言下之意就是建议巴勒冬回避。
巴勒冬面露犹疑。再如何,念亦安与沈瑾逸也都非北屹之人,且如今至少沈瑾逸也知道了他与梁淮琰合作的真实目的。放任他们二人单独谈话,就算念亦安不跟着沈瑾逸离开,他也会担心更大层面的东西。
紫怜走至巴勒冬身边,小声道:“殿下,公主说,你喝一口水的功夫,她便能让他们离开。”
见念亦安如此坚持,且尽力给足了他信任的筹码,巴勒冬便带着疑虑点点头,转身去寻那群走远了的北屹贵族。
“她见我是为何事?”巴勒冬刚离开,沈瑾逸便迫不及待地问。
紫怜冷下脸,左右扫一遍他的骑兵:“你去之前,先让你的骑兵往后退一里。”
沈瑾逸二话不说照做,甚至还要他们不必等他,直接去什么地方。
待骑兵退至一里之外,紫怜依然没有要带他过去的意思。
“你不必过去了,所有的话,都在这里面。”紫怜自袍中拿出一折书卷,单手交到沈瑾逸手里,“你自己看吧。想什么时候离开,把这些还给公主了,便什么时候离开。”
紫怜说罢要走,又想起什么,便停下来,“对了,你说的那些关于北屹的事,公主都知道。她的聪明才智不在你之下,从来不是什么鼠目寸光的人。”
“那她可有什么打算?”
紫怜皱眉:“小侯爷话有些多了。”
沈瑾逸一愣。他从未被任何一个奴仆以这种态度指责过。
别无他法,沈瑾逸只得在寒风中看向手里这卷念亦安给他的纸。
还未彻底打开,他便深吸一口气——
那上面赫然写着,“季侯沈大将军亲启”。
沈瑾逸猛然回忆起念亦安多次向他提到,她念家的悲剧与他的父亲定有所联系。
他不是没有听进去,只是实在无法将父亲与楚氏一族联系起来,又逢多事之秋,也就没有深究。
看着眼前这封信件,沈瑾逸心中泛起不安。
“公主也说了,如果小侯爷不愿意看,就都还回去,自己离开便成。”紫怜道。
“我会看。”沈瑾逸沉一口气,缓缓展开信件。
信件以及其余书卷的文字如雷电般击中他的脑与心,脚下踩了一辈子的坚实土地仿佛在瞬间崩塌。
“她是在何处得到这些东西的?”沈瑾逸尽力控制住声音的颤抖。
“公主自是有法子。”紫怜避而不谈,“小侯爷若不相信便罢了,将‘这些东西’交还于我便可。”
沈瑾逸不知自己为何要问这一句。
难道他自己看不见这些已成证据的书卷下盖的章吗?
就算看不懂其他的,那卷里通他国的书信上加盖的枢密院章,他会辨别不出真伪吗?
原来念亦安口中说的,她家的悲剧都与他父亲有关,竟并非虚言。
楚玺初入仕途便被沈胄看中,平步青云一路上都有沈胄的提携。至于后来念清回蒙冤,并非仅仅是当了楚玺的路,而是发觉了楚玺与沈胄的关系。
而就连李常碧前去教唆念亦安母亲陈秀吉自裁,也是在李常碧知晓念家之事乃是她夫君主导后,为了保全沈家利益而去灭口。
至于念亦安为何被收入他府中,也是为了盯紧这个小孩,生怕她知道些什么。
不仅是小时当家奴,长大安排她来做通房,最好在生几个孩子,既让她无法逃离,又能为沈家开枝散叶。
这些都是他们用来锁住念亦安的手段。
敲骨吸髓。
正如当时念亦安说的那样,沈家对她,的确是如此了。
可父亲不是一直在教导他忠君爱国吗?这真的会是同一个人吗?
他从这几卷书信里看出的,是不是过度解读了什么?
手中的书卷被猛地抽出,沈瑾逸也瞬间回神。
“这些可是公主临走前才整理好的,你可别捏坏了。”紫怜小心翼翼收起所有书卷,便转身要离开,“既然小侯爷看完了,我便回去交差了。”
“所以,这是她不愿跟我回去的原因吗?”沈瑾逸开口道。
“我并不知晓这些事的始末,可我毕竟也算受益之人。若她觉得我亏欠了她,我可以去赔罪。”
“小侯爷如今最好的赔罪方式,就是永远地离开公主的视线。”
“那她能否给我一个回答,她是否会回去?”
“这不必小侯爷操心。”
“那些书卷我还能再读一遍吗?”
“小侯爷自小便过目成诵,有什么需要再看上一遍的?如今天色不早了,还是快回去吧。公主说,指不定京城又闹出大事呢。”
不待沈瑾逸回话,紫怜兀自离开,朝念亦安的营帐走去。
沈瑾逸伫立在雪地中,如同湖心的孤岛。
他失神地上马,拉住缰绳调转马头,脑子里还是回想着他才翻过的所有书信。
茫茫雪地之上,他对头顶的天与脚底的地产生出强烈的不真实感。他所经历的一切也悬浮得如同一场破碎的梦,那堆叠成他傲气的事物都轰然倒塌。
难道他真的就这样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败者吗?
随着一声马的嘶鸣,沈瑾逸一转马头,朝念亦安的营帐飞奔而去。
在众北屹士兵警惕的呼喊与聚集中,他在营帐前紧勒缰绳,翻身下马。
而后重重地跪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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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六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