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戒之追着大鹅突然闯进大雄宝殿,严重扰乱了法会的现场秩序,不受罚是不可能的。
就算淳悟法师慈悲为怀不责骂他,贺嵩乔作为秦戒之首当其冲的责任人,也得站出来给在场来参加法会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然而,秦戒之是他的小儿子,罚重了不好,罚轻了也不好,要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这个度太难把握了。
经过再三思量,贺嵩乔对秦戒之说:“后山石阶上落了很多树叶,你去把它们都扫了吧。”
在棠善寺这样的寺庙里,扫地的工作一般是由义工和僧侣负责,贺嵩乔让秦戒之去扫地,就是要让他替这些人承担工作。
一来这是为了减轻这些人对秦戒之的责怪,二来是能让秦戒之修生养性,沉心静气地去低头做事,在扫地中反省自己性格中顽劣和毛躁的问题。
面子和里子都有,贺嵩乔给秦戒之惩罚可以说是恰到好处了。
然而,贺慎安却觉得不妥,他把秦戒之揽在身边,对贺嵩乔说:“爸,戒之他怕黑的。”
后山的落叶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扫完的,时间久了太阳一落山,山里又多有树木遮天蔽日,到时候戒之困在半山腰,四面被漆黑树影重重环绕,他指定是要害怕的。
戒之小时候被困在车库里一整晚,让他变得怕黑又怕冷。罚他去扫后山,贺慎安别的不担心,就担心他又被勾出童年时最大最深的恐惧。
这倒把贺嵩乔给困扰住了,不能把戒之放到后山,那能放到哪……他一时间竟然没再想到合适的地方。
这时,贺慎安对他说:“让戒之去凤林塔吧。”
凤林塔伫立在大雄宝殿对面,它站在悠悠白云间,背靠着的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山水湖泊。
拿上扫帚,秦戒之就进了塔。
凤林塔有八层,他得从最底层开始一层一层地往上打扫。这工作不难,就是比较枯燥乏味,秦戒之得耐着性子好好做才行。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先扫塔内的圆形大厅。今天来的香客大多都去参加法会了,来游览凤林塔的不算多,他们稀疏地分散开,没给扫地工秦戒之添什么麻烦。
地面都还算干净,几乎没人会在这儿乱扔垃圾,秦戒之最多就是来掸掸灰。
这差事比起去后山扫落叶那可轻松太多了,而且过了日落时间塔里的灯就会自动亮起来,完全没有黑灯瞎火的可能。
贺慎安真会选地方。
秦戒之手脚麻利地扫到了顶层,却遇见个人跪在楼梯口,正对着天花板上的木雕佛像参拜。秦戒之停下脚步,站在下面的台阶等他拜完,却只见他反复磕头,拜了又拜,仿佛不把佛给拜活过来他就不走了似的。
“……”秦戒之看看他,又抬头看看上面那群端坐于云海之中的须眉老佛。
不过是块木头而已。
秦戒之咳了一声,提醒这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的拜佛之人。
“啊……”那人像是突然被人叫醒了一样,握着的佛珠穗子一晃,然后定了定神,给秦戒之挪开了位置。
秦戒之提着扫把从他身边走过去,走了几步听到后面飘来的沙哑声音——
“菩萨保佑我儿子祛病消灾……保佑他能渡过这一劫……”
扫完内厅,秦戒之走到外面的观景台上,发现时间已经傍晚,太阳在西沉。他放下扫帚,擦了把汗,然后站在栏杆边吹晚风。
“第八层,还挺快啊。”后面传来个声音。
秦戒之不过脑子都知道是谁来了,所以就没回头,只懒洋洋地朝身后晃了晃胳膊,说:“哥,你给我带东西吃了吗?没带的话就回去。”
“合着我就是个给你送饭的?”贺慎安敲了敲他的脑壳。
秦戒之揉着脑袋说:“我都累死了,你还不放过我。”
贺慎安还真没给他带吃的,但是他肯定不会就这样被秦戒之赶回去,他来是要接秦戒之回去吃饭的。
可秦戒之一想到那些寡淡的斋饭就毫无胃口,脚下不动如松,在栏杆边扎下了根。
见他这样,贺慎安脸上浮出点笑意,在心里则怪他矫情,嘴上说:“行,我陪你赏会儿凤林塔的落日。”
他两臂撑着栏杆,和秦戒之一高一矮并肩站着,一起向外眺望出去。
灼烧了一整个白昼的太阳终于吐完最后一口气焰,变得温吞,躲到西边的小山后,向大地缓慢地沉下去。
圆润的落日被粼粼湖面拉成一段由远及近的狭长金带,湖面载满了光,满溢的湖水则要向天上摇晃着拥抱过去。
目之所及之处都是浮光跃金。
白鸟向远山淡影飞掠而去,天与湖全都被夕阳染成了盛大的橘红色,又从中间被前后两片狭长的小山与长堤割断,像是美人信手拈来的黛眉。
远远地,几艘画船小舟游荡在湖上,稍近处的岸边荷叶疏疏密密,站在一片网里。光影明灭处,全都是黑色剪影与轮廓的写意。
叮叮——
雀鸟撞到了塔上的檐马,展翅惊飞而逃。
秦戒之低头俯瞰黄墙碧瓦的棠善寺,看着香客们在寺庙里进进出出,说:“哥,我不明白。”
贺慎安侧目看他。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信佛。”秦戒之眼睛一眨不眨,声音也难得的很认真,“为什么爸妈信佛。”
“求神拜佛是最无法得到回应的事情,人们为什么要把信念寄托在虚无里?”他把目光落在了贺慎安的小叶紫檀上。
贺慎安察觉到了他附上来的目光,理了理手上的珠串,说:“虚无吗?戒之,信念是不会轻易被虚无取代的。”
他看着底下那些把粗香举过头顶,然后深深躬身参拜的人,说:“越虔诚的人越有所求,人是靠着信念和希望活下去的动物。”
“有所求。”秦戒之认真推敲着。
贺慎安将手放进晚风里去感受它,声音很细腻:“所求即欲念,大多数人信佛难道是信祂的清心寡欲吗?不是的,他们更相信自己的**,而**怎么会得不到回应呢。”
秦戒之微蹙着眉,说:“所以……哥你也是这大多数人里的其中一个吗?”
贺慎安转身靠在了栏杆上,手里的小叶紫檀便随之轻轻响动。他回忆着说:“小时候我住在棠善寺,淳悟法师想收我做弟子,差点就给我剃度了,但是最后我跑了。”
他始终眷恋红尘,也就做不到清心寡欲,遁入空门。
他是有所求的。
秦戒之微微颔首,说:“所以哥把佛珠缠在手里,又对佛参拜,却不是佛的真信徒,而是自己欲念的信徒吗?”
贺慎安一笑,说:“我是自己的信徒。”
秦戒之一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可是我却没办法像你一样叩拜神佛,他们只不过是木头而已,我不信他们,一点都不信。”
“戒之。”贺慎安认真地看着他,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不可得之物,求不得之人,当然就不会相信神佛有灵。”
秦戒之摇摇头,说:“哥,我一辈子都不会信的。”
贺慎安的目光定在他身上,眉目微蹙,似乎是在为戒之感到苦恼,又像是在为他感到担忧。最后他把手放到秦戒之头顶,摸了摸,说:“神佛鬼怪,信则有不信则无。你不信也没关系,还有爸妈信,哥哥信——”
“我信我们戒之可以长命百岁,喜乐无忧。”贺慎安笑着说,眼里映着的是凤林塔的金色夕照。
秦戒之紧抿着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哥。他没有说话,异常地安静。
叮叮——叮叮——
檐马被鸟撞得摇摇晃晃,在风里响个不停。
**
回到棠善寺,秦戒之捧着一副饥饿的肚肠,跟着他哥去吃晚饭。经过南边的观音庙时,却看见有个小孩正蹲在树底下等自己。
小孩穿着黄衣服,看见秦戒之就撒腿跑过来了,叫了他一声“哥哥”。
秦戒之点点头,问他怎么回事?
“我要谢谢你。”小孩说,“要不是你把我挡在后面,我今天就要被大鹅给叼了。”
秦戒之挥挥手,不甚在意地说:“不用谢,尊老爱幼,我应该做的。”
“还有……”小孩抠着手,脸上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拿水枪射你,我错了,哥哥,对不起。”
贺慎安侧目看着秦戒之,准备看他接下来要怎么回应。
秦戒之叉起了腰,说:“光说对不起就完事儿了?”他似乎很生气似的,要拿着小孩儿的错处发作,“我可是被你和你的伙伴们害得去扫了八层塔呢!”
小孩大骇,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慌乱地转了一会儿,竭力地思考着对策,最后他说:“……那要不我赔你钱?”
“噢?”秦戒之兴趣大增,问:“你打算赔我多少钱?”
小孩一咬牙,说:“我把我的零花钱都给你好了。”说着就要跑。
“?”秦戒之一把将他从地上拦腰抱起来,“想跑?”
“不是!我回家拿钱!”
秦戒之夹着他就往大雄宝殿走,说:“我看也不用等你跑一趟了,我现在把你卖给棠善寺做小和尚,赚得肯定比你零花钱多多了!”
“哇!”小孩被他吓死了,两条腿在空中乱扑腾,活像条蹦到岸上来的鱼,他跟秦戒之求饶:“不要给我剃头哇!我不要做小和尚!”
“我不要念经打坐!我不要敲木鱼哇!”
“不行不行。”秦戒之铁石心肠地说,依然夹着他大跨步地往大雄宝殿走。
小孩几乎要哭了,后悔得不行,呜声向秦戒之求情:“你把我放下来吧,我替你去拜拜佛祖,求他保佑你。”
秦戒之奇了,疑问道:“我要你替我拜?”
“小孩子拜佛很灵的!”小孩儿争辩道,“小孩子拜佛很灵很灵的!你想求什么,告诉我。”
秦戒之把他放下来了,拍拍手,说:“我没什么想求的。”
“哼……”小孩晃了几下矮小的身子,两只脚在地上站稳了,侥幸的同时又有点不高兴。
他说:“怎么会没有呢?你不希望爸妈多给点零花钱,不希望学校作业少点吗?我还想求佛祖保佑我抽卡命中率高点呢”
傻瓜小孩,秦戒之在他身上看见了好几年前的自己。
他心里生出了一些多余的怜爱,就揉了两下小孩的小肉脸,说:“你求这么多,佛都烦了。”
然后他把小孩推到海棠花树前面,说:“海棠树能开花能结果,会长高会变粗,我看它比庙里纹丝不动的金身菩萨有灵气,你不如替我拜祂。”
小孩半懂不懂地转头看他,蹙着两根淡淡的眉毛。
秦戒之低头对他笑了笑,双手合十了,说:“我和你一起拜啊。”
“唔……”小孩有样学样地跟着他合十手掌,懵懵懂懂地对着海棠树拜了拜。
他们旁边,贺慎安刚才看够了两个小屁孩的闹剧,此时眼神逐渐从漫不经心变成认真而专注。
海棠花就在眼前,茂盛到把前面的路挡得严丝合缝,花瓣在半空中错落连缀,交织成了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粉白海洋。
橘红色的夕阳把一切都渲染地如梦似幻。
少年就站在这片花海里面,浸润在斜斜的橘光里。他双手合十,颔首闭眼,比任何时候都虔诚地在祈祷。
他手腕上的平安扣泛出莹润的玉色。
戒之的侧脸弧度太好看了,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他乌黑而蓬松的碎发遮在额前,下面的眉眼生来就比海棠更秾艳,可是此时这份秾艳却又收在了平静与温良里,让他看起来是如此纯净。
秾艳和纯净本该是矛盾的,可是这两种气质却又偏偏在他身上同时存在,二者交融共生,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这份独一无二的微妙名叫秦戒之。
他不信神佛,却信花木有灵。
在徐徐吹拂的晚风中,少年碎发飘动,袖口衣角翻飞,花瓣和树叶翕动……一切都是活的。
戒之他有灵气,所以他不愿意把自己托付给泥胎木塑的佛像。
他像海棠花,又似芭蕉树,从来不愿意藏身在金殿之中,他永远得迎着烈阳、大风和骤雨生长。
这才是戒之。
静静旁观了许久,贺慎安始终没有拨开垂到肩头的花枝。相反地,他在这场不疾不徐的晚风里微微颔首,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