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棠善寺住了三天,秦戒之又回去犀山集训。
他依然每天六点不到就起床,去画室插在人堆里坐十五六个小时,偶尔动一动身子,感觉自己的脊椎都要断了。
拿着别人的画放在膝上临摹,一笔一划都要抓形,抓得准了他能开心一整天,晚上睡觉都能多翻几个身。
但是如果形歪了,比例怪了他就会焦虑到爆炸。听取老师的建议从头改画,或者干脆重新画一遍,他也难受得不行。可是没办法,不想画也要硬着头皮画,他备受煎熬,一边抓头发画一边往喉咙里灌咖啡。
一个月下来除了画室里的同学,连老师和助教们都说他瘦了好多,蹙眉担心地盯着他的黑眼圈看,还有他眼白里爬出来的红血丝,非常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不过秦戒之倒没觉得自己精神不好,画画就是得吃苦的,这个道理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况且大家都一样待在这里集训,都在吃苦,他也并不特殊。
苦就苦吧,累就累吧。集训这几个月就得逼着自己,把自己当条狗来活,他秦戒之认了。
直到有一天他刚走进画室门,就被一个同学摔到了身上。他前后脚步一顿,撑着同学沉甸甸的,像是块死木头似的重量,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堪堪给抱稳了。
却听见同学发出压抑的哭泣声,幽咽着仿佛承受了极大的委屈和痛苦,而且他的身体正在这异常的哭泣中不断地发抖。
“?”秦戒之握着他颤抖的手臂,把他比鸡窝还乱的头抬起来,竟然看见他脸色异常的惨白,脸颊上眼泪乱流,泥泞一片。嘴巴扯着在喘气,似乎是窒息缺氧了。
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悲伤而绝望的表情,看起来极度失控……
“你怎么了啊?”秦戒之蹙眉上下观察他,又转头看看身侧的陈彦徽,陈彦徽也很奇怪和担心。
挂在秦戒之身上发抖的男生牙齿咯咯咯地上下打架,发出一些意义不明、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不能……受不了……我……素描……”
颠三倒四的秦戒之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他把他往门边带了带,找了张最近的凳子扶着他坐下了。但是不能放手,一放下他就得倒到地上去。
陈彦徽给秦戒之搭把手,扶着人说:“先帮他带去医务室吧。”
秦戒之点点头,又看见人堆和画板堆里终于冒出来了老师挺直了的上半身,于是隔着老远的距离对她说:“游老师,这个人好像生病了。”
游照把铅笔往头发里一插,快步走到他们面前,仔细地看了几眼,觉得男生这症状很不正常,就说:“我领他去医务室,你们两个能扶住他吗?”
秦戒之说:“没问题,走吧。”
陈彦徽也点点头,把人的一条胳膊扛在了脖子上。
送到医务室一查,医生下判断说学生是抑郁症发作了,当即给他喂了药,让他躺到病床上去休息,然后给他拉上了帘子。
秦戒之和陈彦徽都跟这人不熟,也就不方便和他待在一起,游照叫他们回画室,这里有她陪着没事的。
回去的路上,秦戒之喃喃自语道:“抑郁症啊……”
陈彦徽转头看他,说:“你还在担心他呢?”
秦戒之是挺担心他的,因为他刚才突然摔到自己身上的样子太吓人了。有那么一刻,秦戒之几乎担心他会死掉……
“我担心班里可能还有更多的人受不了集训的压力。”秦戒之说。被这个意外一撞,他现在觉得胸口闷塞得很,好像被一包沙袋压着似的。
陈彦徽抹了一把汗湿的脸,却没抹掉哪怕一分脸上的憔悴和落魄。他说:“犀山这种训练强度有几个人能受得了,操……大家都在死撑,现在是终于有人撑不下去,倒下了。”
穿过走廊,夏天的阳光射进来刺眼得很,秦戒之用手挡了挡,一张脸落入阴暗里。
“戒之你也太瘦了。”陈彦徽捏了捏他的细手腕,手指滑动间碰到了他的平安扣。
“黏死了别碰我。”秦戒之拍开他汗涔涔又黑乎乎的手,“我跑到犀山吃了两个月的苦,不瘦才怪呢。”
“就你瘦得最离谱。”陈彦徽又继续拿汗手推着他肩膀往前走,穿过一小片吝啬的树荫,“你可千万别抑郁症了,我怕死了。”
秦戒之被他推得背上痒死了,缩起脖子朝后面喊着说:“啊啊啊,你赶紧死吧!”同时赶紧往边上躲了几步,然后甩下他跑进了画室。
“唉。”陈彦徽手还伸在半空,见秦戒之跟只白兔似的一下子就蹦着跑没影了,不禁站在原地笑了笑,摸摸鼻子,最后晃晃悠悠的几步也走进画室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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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抑郁症发作的同学给撞了一下,秦戒之接下来好几天都没真正的睡着过觉。有时他会半夜突然张开眼睛,盯着寝室昏暗的天花板看,从一点模糊的月光看到黎明,他从始至终都清醒得过头……
同学病发的样子好像印在了天花板,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白天坐在画室里,同学们开始变得比以前沉默许多。他们拥挤着只用眼神交流,很少说话。他们不想再聊画画,不想再聊联考校考,不想再聊文化课、分数线……
他们安静得像是死了。
大家的汗水和叹息杂糅在一起,闷困在封闭而炎热的画室里,味道很不好闻,比袜子还馊。
在抑郁症的阴霾下抗压忍耐的少年们枯坐在一个个小凳子上,他们只是在画画,动作幅度很小,浑身除了碳铅和橡皮屑就什么都没有。
他们的衣服和皮肤都很脏,脏得分不清彼此。
寂静无声的画室里,人与人之间逐渐挥发出一团压抑而沉闷的云,而这朵云却又具有铅块般的重量,它密不透风,又反过来把每一个人都压得更疲惫,几乎透不过来气。
唰唰唰——
尖利的铅笔快速划过,在粗糙的素描纸上机械地摩擦——摩擦——直到被最终磨平,或者在中途被折断。
哗哗哗——
书本被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密密麻麻的字,或者灰灰白白的画,快速翻动成虚影,连成没有剧情的连环画。
这次秦戒之把物体的暗面画得很油,他拿纸笔擦了好久还是不舒服,就用橡皮去蹭。当蹭都蹭不干净画面时,他的呼吸就变得越来越粗,越来越混乱没有章法。
“……”
他死攥着笔,直到握笔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完全不成样子,他才终于把笔给放下了。
他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转了转,五根手指反复弯曲又撑开,直到它们从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
弯腰把地上的水杯提起来喝了一口,秦戒之终于觉得自己好像活了一点了。他仰了仰头,探出画板外,看见大家千篇一律地僵着背和脖子在使劲画,老师蹲在一个学生边上,在给她讲明暗关系。
秦戒之收回板直的上半身,往墙边挪了挪凳子,然后让酸硬的背往墙上靠着又喝了几口水。
他旁边陈彦徽撑着胳膊往太阳穴抹了几下风油精,一边拧盖子一边说:“我去个厕所,这里帮我看会儿。”
“嗯。”秦戒之点点头,看着陈彦徽站起来出去。他把水杯放了,挪了几下凳子又回到画板面前,然后叹着气又把铅笔给捡起来了。
可就在他要落笔时,突然嘭地一声,门好像被雷劈了似的,声音一下子炸了。
哗地一下,画室里的近百个人齐刷刷地抬起头,看见门口竟然闯进来一男一女。
男的率先大喊大叫起来:“夏羿!你出来!臭小子,给老子滚出来!”
秦戒之听个了名字,这个夏羿就是那天发病撞到自己身上的那个人,他生病之后就回家休息了,没再来画室。
“小羿!小羿!”女的几步跨进人堆,挑萝卜拣土豆似的把人一个个看过去,慌不择路地撞歪了好几块画板,踢翻了好几个人的水杯。
“你们干什么啊!”学生们叫起来,几十股嗓子拧成一根麻绳,把烦躁和生气全都拧在里面,“夏羿没来画室,他好几天没来了!”
男的脸憋成猪肝色,抖着汗湿的短袖说:“不在这他还能去哪?小羿!”说着他跨过秦戒之身边,扭身带起一阵热风,把他的素描纸吹得掉到了地上。
秦戒之看他一眼,没去捡纸。
画室另一头,女的已经急哭了,指着老师说:“都是你们这群人把他逼疯了!你把儿子还给我!”
游照抿了抿有点起皮的嘴唇,在短时间内搞清楚状况,对女人说:“夏羿不见了?”
“他跑了!”女人说,“家里找不到,学校找不到,朋友同学家找不到,现在连画室里也找不到了!”
“夏羿妈妈,你先别着急。”游照朝她走近几步,看见她浑身都在发抖,就扶了扶她的手臂,又转向男人,说:“你们再想想夏羿还可能去哪?”
“死小子还能去哪?能去的地方我们都找过了啊。”男人显然比他妻子要暴躁许多,往墙上捶着拳头说,“没准是在路上随便找个地方钻进去了也说不定,这叫我们怎么找!娘的!真的要被这讨债王八蛋给气死了!”
游照担心抑郁症的夏羿会做出什么无法收场的事情,就把他爸妈引出画室,带到走廊上商量,让他们先去报警,同时她这边帮忙问画室的同学,有几个平时和夏羿关系好的或许会有他的线索。
可是一听到报警,夏羿妈妈就崩溃地哭了,呼天抢地地说儿子要是死了她也不活了,又胡乱扇了他老公两巴掌,说都是你害得,都是你不把他的病当回事,还骂他矫情作怪!
男人当着外面的面被老婆扇了巴掌,面子上很挂不住,一把抓住她乱挥的手腕,大喝一声,说:“别在这给我发疯!”
“我就是要发疯!儿子就是被你逼疯的!要不是你逼他骂他,他能抑郁症?他能跑了吗!”
“能怪我吗!”男人火气冲天,“都是你平时把他养的这么脆,一点事也不能扛!不就是画了两个月的画,能有多辛苦,能比我上班赚钱养活你们两个辛苦吗?!还给老子抑郁上了!死小子,看我找到后不揍死他!”
“你还说死!你还要这么说你儿子!”女人咬牙切齿,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你不让我们好过,我跟你拼了!”说着就扑过去用指甲抓她老公。
两个人就这样扭打了起来。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画室里的学生,他们跑出来一看,一男一女打得头破血流,游老师在边上拉他们,一直在劝他们不要打了,赶紧停手。
可是他们哪肯停手,统统打红了眼,大概是要疯了,不把对方打得不能还手就不会停下来的架势,看着就让人害怕。
混乱中,游照被推搡得发间铅笔滑落,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恰好就滚到了女人手边,而她看见铅笔后想也没想,捡起来就往她老公脸上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