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棠善寺举行这段时间以来最隆重的一场法会,地点在大雄宝殿,贺嵩乔和萧如音都穿戴整齐去现场做礼拜了,连贺慎安也戴上小叶紫檀随行而去。
清晨,一家人就只剩下秦戒之还窝在客房里补觉,漏进小窗的斜阳还没来得及叫醒他,从西边大雄宝殿传来的肃穆钟声和诵经妙音就已经捏着他的耳朵逼他醒了。
他起床洗漱一番,然后去食堂拿了块素鹅边走边吃,一路看着海棠花走到大雄宝殿门口,他没踏进去,就在门边探进去个脑袋,看见里面热闹非凡。
大殿中央是巍峨金身的释迦摩尼,和尚、香客、义工们像蚂蚁一样围绕在祂脚下,他们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尽管有人衣着华丽,有人轻装简行,但是每一件衣服都被认真而熨帖地穿在身上,它们干净整齐、不染纤尘。
头顶盘旋的线香烟火缭绕,无数豆点般的烛火跃动出一片华丽的光晕,其中有人在诵读经书,有人在敲木鱼,有人在整理贡品,有人在顶礼膜拜……
秦戒之咬下一口素鹅,沿着朱红的香案左侧望进去,看见爸妈哥哥正和淳悟法师站在一起,从容有度地聊着天。
咦?
除了他们以外,秦戒之还看见了一个熟人——
肆秋哥今天也来参加法会了啊。
秦戒之嚼着香喷喷的素鹅,目光恰好和站在殿里的梁肆秋触碰到了一起。梁肆秋浅眸流转,对他莞尔一笑,跟春风似的。
秦戒之被春风一拂,心情变得很好,几口就吃完了一大块素鹅。
他想到今天是周末,香客都来庙里拜佛观礼了,那么学生也同样都放假了,他自己陪着爸妈在寺里小住走不开,但是可以叫朋友来寺里玩啊。
于是他兴冲冲地在手机里撺掇陈彦徽来棠善寺,陈彦徽不难约,秦戒之没说几句他就答应要来了。
约完了他,秦戒之觉得人还不够,得再约几个,于是他又接着给陆云旗,还有祝书慈发微信。
祝书慈周末在道馆练弓道,和美术集训一样,弓道训练的时间久了也很枯燥乏味,所以秦戒之约她来棠善寺,她没想多久就答应了。
唯独一个陆云旗,这个最应该来的人,如今却做起了新娘子,任凭秦戒之怎么叫他他都不愿意来。
真是奇怪了。
陆云旗他以前可是个人来疯呢,从小跟着他那个天南海北地做生意的爹学了不少江湖气,和谁都能唠两句,看见条狗都能问它今天吃了几顿饭。
现在有人一起玩,他居然能不来?
秦戒之在犀山被关了近一个月,许久没和他联系,不知道他的近况如何。难道是缺胳膊断腿了,所以不敢见人?
秦戒之给他打了视频,却被他转接成了语音,喘着气问:“干嘛?”
秦戒之一愣,问:“你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还有你在干嘛啊,这么喘?”
“跑步呢。”陆云旗喘着说,声音里有风。
秦戒之觉得他声音变了好多,他以前的声音厚,像他肥胖的身体一样,可是现在听起来却很薄,甚至薄出了锐气。
没见过陆云旗的人,此刻光凭他的声音,大概会觉得手机那边的人应该是个削薄而锐利的少年。
察觉到此番变化,秦戒之马上明白过来了,陆云旗这人原来是在忙着减肥啊。
他有点好奇陆云旗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样了,于是软磨硬泡地叫他来——
他说他们俩都好久没见了,难得他从犀山被放出来,不得见一面?不然等他一回到犀山去,再见面就不知道是哪个猴年马月的事了。
他又说,棠善寺的西府海棠全开了,你不是爱好摄影嘛?把相机带来拍照呀。
他还说,今天寺里举行法会,他爸妈来了,他哥来了,连肆秋哥都来了,大家都在这,这么重要的时刻,你真不来?
陆云旗一直沉默听着,这时开口问了句:“肆秋哥也在棠善寺?”
“是啊,我亲眼看到的。”
陆云旗又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考虑和下决心,终于他说:“好吧,我来。”
秦戒之在棠善寺没等多久,几个朋友就陆陆续续地都到了。
第一个到的是陈彦徽,他戴着眼镜,斜挎着包,皮肤晒得比较黑,整个人又高又瘦,像根紫皮甘蔗似的,在人群中很好认。
第二个到的是祝书慈,长发编了两条麻花辫垂在肩上,背着她的弓,蹬着长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夏天和她待在一起比吹空调还管用。
陆云旗是最后一个到的,秦戒之将信将疑地走到他身边,观察着这个戴着黑色渔夫帽,挂着相机的少年,叫了声:“二表哥?”
陆云旗点点头,叫他:“表弟。”
秦戒之睁大眼睛,张开的嘴巴一时半会儿合不上。
他的二表哥真的瘦了好多好多,一个月前他还是个没脖子的胖子,现在不仅有脖子了,还有了腰。肥肉统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浑身利落的线条和肌肉。
“……你属月亮的吗?”秦戒之惊叹道,“一个月变化这么大。”
进入青春期后,陆云旗抽条比秦戒之狠,这时已经比他高半个头了,他看他时需要微微低头。他说:“月亮有我变化大吗?”
秦戒之为他鼓了几下掌,说:“今晚见了你得躲云里去。”他拍了拍陆云旗的胸膛,“你现在就是闭月羞花。”
陆云旗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秦戒之搂着他二表哥往寺里走,说:“减肥很不容易吧。”
陆云旗拨开花枝,说:“还行吧,其实坚持减肥比减肥本身更难。”
“但你还是坚持下来了。”秦戒之看着陆云旗瘦下来后的脸,比小时候内敛沉稳一些,似是藏着锋芒。他还没适应过来,有点担心:“才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你没减自闭吧?”
陆云旗在细碎的光影里侧目看他,说:“谁都能自闭,只有我不可能自闭。”说完露出一个肆意的笑,把秦戒之拉得跑起来了。
**
秦戒之在棠善寺里有两位德高望重的师兄师姐,师姐名叫“如意”,是一只酷爱蹲在石柱子上参禅的三花猫;师兄名叫“解语”,是一只擅长高空飞行的雪白大鹅。
大雄宝殿的南边是观音庙,这里相对偏僻寂静,矮檐和短廊在四面围成了一方小小的天井,夏天阳光从天井上照进来,把庭院里的两个大水缸照得波光粼粼,海棠和竹子落下一地斑驳树荫,树荫下是一群灰鸽子在啄食。
秦戒之一伙人待在这里乘凉,如意照例蹲在柱子上扮石狮子,解语则扑棱着两只大白翅膀,像个恶霸一样到处撵人。
他们搬来凳子,四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打扑克牌,输了的人要在脸上贴纸条。几番过后,他们脸上没一个干净的,你笑我像是长了胡子,我笑你输得赔掉裤子。
然后他们很快就没兴趣了,让扑克牌花花绿绿地散在桌上,他们喝了很多水,又去找别的事做了。
秦戒之和陈彦徽坐在檐下写生,陆云旗举着相机四处拍照,祝书慈挺腰直背,侧身站定在一块石砖的点位上频频拉弓,使得廊下传来阵阵弦音。
“井水不犯河水”地待了一阵后,秦戒之画完了一张“如意参禅图”,身上出了汗,背上的衣服湿了一片。他合上本子,朝观音庙里举目四顾,然后走到树荫里蹲下喂鸽子。
“呦,这么多人呢。”背后不远处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秦戒之听见他哥的声音,立马转头,看见贺慎安正抬腿走进院子里来。
“哥。”
“大哥。”
秦戒之和陆云旗异口同声地叫他。
“回房没看见你,原来待在这呢。”贺慎安把人都看了一遍,对秦戒之说:“都是你朋友?”
秦戒之擦了把汗,点点头,把人都跟他哥介绍了一遍,贺慎安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然后他穿过天井,走进庙里,绕过观音金身,秦戒之跟屁虫似的撵在他后面走。贺慎安拿了香案上的经书,秦戒之就顺手从香案上拿走了一个苹果。
刚要咬一口,贺慎安就捏住了他的脸,说:“观音大士看着你呢。”
贺慎安长得很高,手臂撑着香案的时候腰就弯下来了一点,他脸靠得有点近,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戒之。
秦戒之觉得很热,拿着苹果的手紧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放松下来。他抛了一下苹果,说:“菩萨慈悲,本该解救我于饥渴之中。”
“这里的水果都落了香灰了,别吃。”贺慎安从他手里拿走了苹果,放回供台上,说:“天这么热,我给你们买些西瓜和冷饮。”
秦戒之眨眨眼睛,调皮地说:“哥,那你就是我们的神仙菩萨。”
贺慎安笑了笑:“那你怎么还不来拜我?”边说边走出檐下,等秦戒之再看他时,他已经转过身去了。天井里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穿着白衬衫,侧身站在海棠花前面,好像一张过曝的胶片。
贺慎安走之后不久,外卖小哥就拎着西瓜和冷饮给送到院子里来了。四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谢谢,然后擦了擦汗,敞开了胃吃东西。
陈彦徽咬了一口红彤彤的西瓜,手背擦了擦嘴角流下来的汁水,对秦戒之说:“你哥人不错嘛。”他知道秦戒之是领养的,本以为秦戒之和比他大七岁的哥哥关系最多也就是一般。
然而,刚刚他坐在屋檐下往庙里面探头,却看见秦戒之被他哥捏住了脸颊,他们面对面站得近,看得出来关系是很亲昵的。
没想到秦戒之和他哥关系比亲兄弟还好呢。
陈彦徽觉得自己对秦戒之的了解又加深的一些。
秦戒之捧着西瓜啃了好几口,往院子里环顾一周,说:“陆云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