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许多天集训的生活,秦戒之在碳铅和颜料里埋头画画,靠着咖啡和风油精吊着一口气,死活撑到了休息日。
贺慎安来犀山接他,看见他时吓了一跳,说谁把我弟弟折磨成这样了?
“谁是你弟弟?你认错人了。”秦戒之故意不理他哥,一脸冷淡地要走。
贺慎安一把将他的脖子搂住,把他箍在臂弯里,压折了腰,笑了两声,说:“走,我救你出去!”
秦戒之就跟他上了车,出了学校大门,开到柏油路上。
从车窗望出去,随着汽车不急不缓的向前行驶,单调的沙地逐渐变成了绵延的丘陵,再向前蜿蜒出去,是一派碧山绿水,群鸟栖飞,迎着它们驶进去,山水环抱的腹地平原便是西陵的主城区了。
西陵是睡在一汪碧水中,枕着秀丽山丘的清丽美人。她在六月里抹了胭脂,又喝了酒,热得遍身姹紫嫣红,在盛夏里不分昼夜,醉成了一场经久不衰的富贵梦。
车一路开到了棠善寺,贺慎安和秦戒之走进大门,恰逢寺庙中西府海棠盛开,粉白缀碧的繁花枝条掩映着层层金阁与飞檐。
他们一路拨开垂到肩头的海棠花枝,穿过竹影斑驳的游廊,走到了大雄宝殿里面。
棠善寺在这几日要举行年度法会,贺家受邀来参加,还供奉了禄位。秦戒之和之前的每一年一样,照例跟着他爸妈在棠善寺小住。
贺嵩乔和萧如音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在家里供奉着佛像,会日常参拜。参加法会期间他们更是清心寡欲,每天诵经、抄经,还要去淳悟法师面前参禅。
连续跟着吃了好几顿斋饭,秦戒之嘴里素的不行,而且在寺庙里要谨言慎行,他不能跑不能跳,不能高声说笑。
整日里面对的是比两层楼还高的大佛,闻到的是呛人的香火味,听到的是和尚念经敲木鱼,什么玩的都没有……简直比在犀山集训还要苦。
站在大雄宝殿门口,向前看是黄墙碧瓦的菩萨庙和罗汉庙,再远眺出去是站在云间,金光闪闪的凤林塔。
向后看便是棠善寺的后山,草木葳蕤,其中雪白的石碑林立,山腰处探出小亭子,随处可见系着彩带的树枝,彩带飘在风里,像是山独特的语言。
秦戒之从错落有致的庙宇群中转身,看向后山,想要到那里玩玩。要跑之前却被萧如音捉住,说夏天太阳毒,山里蛇虫鼠蚁又多,还是别去了。
可奈何秦戒之跟她撒娇,说在犀山被关的太久了,今天就是想要跑山里去摘果捉虫。萧如音拗不过他,只好答应让他去,不过去之前要给他涂防晒霜。
秦戒之就跟着妈妈去了房间,坐在镜子前被她往脸上抹防晒霜。抹了几下,她说:“才集训了半个月,怎么瘦了这么多。”
秦戒之摸摸自己的脸,对他妈妈说:“也不全是因为集训,我正长高呢,长肉的速度跟不上我长骨头的速度。”
萧如音给他抹了脖子,心疼地说:“人也憔悴好多,平时都不睡觉的吗?瞧这黑眼圈,都长成熊猫了。”
“我一画进去就忘了时间早晚了。”秦戒之笑着说,“可是我这几天睡得好啊,把觉都补上了。”
“你都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萧如音叹了一口气,半垂着眼眸看他,“要不我们先不集训了,回家休息好了再说。”
集训很苦,秦戒之比谁都明白,但是他却说:“不要了妈妈,集训不就是要持之以恒嘛,我能坚持得住。况且这几天我不是都在休息嘛——”
秦戒之对萧如音笑了笑,像只小狗一样,说:“跟妈妈在一起最开心了。”
萧如音的眼波更柔软了,抬手仔细地给他拨开额前的碎发,说:“这集训也才刚开始,别把自己逼得太紧知道吗?你爸不问不是他不想问,他就那脾气,也知道你在犀山吃苦呢。”
校考的压力很大,秦戒之一直逼着自己要做一颗顽石,沉到水底去,被磨砺,被雕琢——贺嵩乔对他说过的话,他从十六岁记到了十八岁。
房门被打开了,贺慎安走进来,看见妈在给秦戒之抹防晒霜,“呦”了一声,说:“这是要去哪儿玩呢?”
萧如音说:“戒之要去后山,外面太阳这么大对皮肤不好,得涂防晒。”
贺慎安走过来在床边坐下,看着镜子里的秦戒之,说:“是得涂,不然晒伤了就不好了。”
透过镜子,秦戒之注意到贺慎安一直在看着自己,与此同时,萧如音捏着他的下巴,在给他的耳朵上抹防晒。
“……”
被贺慎安这样看着,他觉得有点尴尬。
萧如音的手涂过他的一只耳朵,却像是划燃了一根火柴,把他的整个耳朵都点红了。
镜子里,红色的耳朵恰好和贺慎安的眼睛重叠,秦戒之的窘迫便是藏也没地方藏,全然落入了他的眼中。
秦戒之躲了一下,对萧如音说:“……妈妈,我自己涂。”
萧如音说:“都快涂好了,手臂伸过来,你再待一会儿。”
她的手好像有刺似的,秦戒之躲着它们,萧如音问他怎么了?
“我不涂了,这东西涂在身上黏糊糊的,难受。”秦戒之快速瞥了贺慎安一眼,匆忙地站起来,“我走了……”
萧如音拉着他说:“还涂好呢!急什么,都涂了这么多了,怎么突然嫌它难受了?”
“……”秦戒之说不出理由来,他就是觉得别扭了。
“我不涂了,我走了。”秦戒之说着就要跑。
萧如音要捉他,说:“不可以不涂,后山太阳可毒了,不防晒会得病的!”
可秦戒之还是要跑,气得萧如音拿眼睛瞪他。
这时贺慎安一把揪住了秦戒之即将溜出门的后领子,对他妈说:“防晒霜给我吧。”
萧如音也累了,把防晒霜给大儿子,看着跟猴似的满屋蹿的秦戒之,觉得也只有他哥能降得住他了。
贺慎安把秦戒之带到游廊下,坐着给他往手臂上涂防晒霜,秦戒之很不自在,两条手臂跟泥鳅似的躲他。
“你是小宝宝吗?还要妈妈给你涂?”贺慎安点了点他的脑门。
秦戒之从他哥手里把防晒霜抢过来,说:“我都说了我自己涂嘛。”
贺慎安放手,往木头柱子上靠,看着他自己给自己笨拙地涂着防晒。
他想起来秦戒之小时候还在福利院的时候,大夏天的在野凫湿地游泳,竟然也没有晒黑。
他是天生皮肤白,估计他亲生父母的皮肤应该也是很白皙的……
想到这里,贺慎安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了,于是连忙把心绪收回来,放回到棠善寺里。
他看秦戒之实在是太手忙脚乱了,给他十只手都不够用的样子,便忍不住出手帮他拿防晒霜瓶子,可秦戒之不小心一用力,那防晒霜便淋到了贺慎安的大腿上。
秦戒之吓了一跳,赶紧拿纸去给他哥擦,却发现手边根本没纸,他们坐在游廊里,身边除了海棠和竹子什么都没有。
贺慎安低头看裤子,摊着两只手,要站起来,秦戒之则比他更快地蹿起来,说:“我去拿纸,哥你等我几秒钟!”
说着就往游廊东边的屋子里跑,可没想到跑得太急了,居然迎面撞上了淳悟法师!
淳悟法师好像突然被哪里飞来的足球砸了一下似的,身子一晃,袈裟飘动,差点没站稳。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看着秦戒之。
秦戒之一看见他就手脚局促,咽了咽口水,打了个招呼说:“大师好啊……”
淳悟法师表情淡然。
“对不起啊,我着急没看路,冲撞了大师,罪过罪过!”秦戒之连声道歉,感觉自己差点把这尊活佛给撞了个屁股蹲,恐怕是要折寿!
淳悟法师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呃……”这怎么和法师说呢?秦戒之头疼地想,总不能说他这么着急就只是为了跑回房间给他哥拿几张纸吧?
听着像是他哥上厕所没带纸似的……
秦戒之想了半天,在活佛面前进退不得,活像个刚学会化成人形,怕被捉去炼丹的妖怪似的。
正当他纠结这么把话说好的时候,贺慎安走到了淳悟法师面前,双手合十,头微微底下,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师父,好久不见了。”贺慎安微笑着说。
秦戒之偷偷去看他的裤子上,却发现那里的防晒霜已经被擦干净了。
淳悟法师和贺慎安同行去大雄宝殿,他们走在前面,秦戒之隔着两步路跟他后面走。
踏进大雄宝殿,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金碧辉煌,香火鼎盛缭绕在纷纭的信徒们身侧。秦戒之把头抬得高高的,看见巨大的释迦摩尼宝相庄严,端坐莲台,正静静地垂眸俯视着自己,也俯视着众生。
祂不理睬任何人,但祂却向人世间散布着慈悲。
秦戒之随着贺慎安双手合十至胸前,淳悟法师向佛祖参拜下去了,贺慎安也向佛祖参拜下去了,秦戒之却仍然站着,没有跪到蒲团上,也没有对佛祖参拜。
他不想拜佛。
所以他在别人都在拜佛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做。
除了在贺慎安站起来,闭眼参禅的时候,他偶然透过烛光侧目看他,看见他锐利的眉目收在平静和温润里,合十的双手上缠着一串小叶紫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