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戒之躺在床里,四肢都被严严实实地藏在被褥里,脑袋陷进松软的枕头里,只露出上半张昏睡浅红的脸。
床头柜上被放上了一杯热腾腾的姜糖水,白汽在暖黄的灯光里缓缓升腾起来。贺慎安在床边坐下,拿着干毛巾给秦戒之擦头发。
从冰河里被捞出来的时候秦戒之又冰又脏,贺慎安给他做心肺复苏直到他把水吐出来,被阻滞的一口气终于活了,听到他开始大声咳嗽,贺慎安才终于大松了一口气,抹去脸上挂着的水珠,连夜开车把他带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检查完回到家后,神志不清的秦戒之被贺慎安抱进浴缸里洗热水澡,洗完后又牢牢地裹着浴袍被抱进了房间睡觉。
大边牧从浴室门口一路摇着尾巴跟到秦戒之的卧室里,最后在他的床边趴下待着。
卧室里提前开了空调,进去的时候已经很暖和了,雪天的严寒的冷风被完全隔绝的窗外,贺慎安拉紧了窗帘。
给秦戒之擦干了头发,贺慎安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比正常情况热一点,他站起来要走出去。
秦戒之光溜溜的手臂从被褥下伸出来,拉住了他的衬衫下摆。
“哥,别走。”秦戒之弱弱地半睁眼睛,低声说。
贺慎安是想要出去拿温度计给他测体温的,闻言重新坐回床边,握住他弟弟那只手放回被子里去,说:“手还是凉的。”
“我难受,渴……”秦戒之说话的声音干涩,又微弱,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贺慎安把他抱起来,给他喂姜糖水,又用手贴着他的脸颊说:“怕是发烧了,我去拿温度计来给你测测。”
秦戒之把他的衬衫都抓皱了,说:“哥你别走,你哪都别去。”
“我不走,我就是去客厅拿个温度计,很快就回来。”
可是秦戒之摇着头,反反复复地求他别走。
贺慎安低头注视着他浅红的脸,在上面看到了慌张和惊恐,他察觉到秦戒之现在很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戒之?”贺慎安抱着怀里人的肩膀,感觉到少年青涩瘦削身体开始颤抖。
“不要把我丢在车里……不要把我忘了啊……”秦戒之闭合眼皮下眼珠转动着,长睫毛紧张扑闪,“这里好冷……”
贺慎安仔细听着他含糊不清的话语,终于明白他是在害怕什么了。他把秦戒之在怀里抱得更紧,让混沌的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现在并非处于那个冰冷的车库里。
“戒之,你在家里,在我身边。别怕,别怕了……”贺慎安在他耳边坚定又柔和地说。
他把秦戒之反过来面对面抱着,让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肩膀上。
“抱一抱,鬼跑掉。”他像顺小孩那样顺秦戒之的背,平安扣滑过弟弟瑟瑟发抖的脊梁,他说着些大人哄小孩睡觉的话,“拍一拍,不哭闹。晚上早睡觉,我们戒之是乖宝宝。”
“哥……”秦戒之似是叹息般地叫他,感觉身体里的黑暗像被烈日驱散,茂盛的树木拔地而起,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绿海,在烈阳与大风里翻曳起深深浅浅的树浪。
“哥……”秦戒之眼睛睁开了一小会儿又闭上了,意识滑进更深的睡梦里。
**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秦戒之比刚洗完澡时清醒许多。他窝在被褥里,浑身都暖烘烘的,好像靠在火炉边似的。
卧室里亮着暖黄色的灯,不算暗也不算亮,秦戒之刚睁开眼睛的时候并不会被灯光晃到眼睛。
他在陷进去的枕头里稍微转了转脖子,看见他哥正躺在自己身边睡着,半张脸同样陷在枕头里,鼻梁高高地挺出来。
秦戒之的床没有他哥的床那么大,他一个人睡刚好,可两个人睡就显得十分局促了,尤其是他哥还长得这么高,那双长腿根本就没处安放,一条搁在床上折起来,另一条则完全放出了床外,脚踩在地上。
秦戒之稍微一动,贺慎安就立刻醒了,弟弟还生着病需要他照顾,他不能让自己睡熟过去,所以一直都只是在闭眼休息。
“醒了啊,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贺慎安用手背去贴秦戒之的额头,感受他的体温。
“好多了,现在不难受……”秦戒之想着自己从家里跑出去,还差点溺水淹死了,觉得很丢脸,在贺慎安伸过来的手掌下扑闪着眼睫毛,说话都没底气。
贺慎安翻了个身躺平了,一只手罩在脸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秦戒之嗅到了他身上散出来的酒味,这气味扑着他的鼻尖,让同样喝了酒还喝醉了的他倍感心虚。
“……”秦戒之默默把被子拉高盖住了整个脑袋。
贺慎安隔着被子跟他说:“怎么,这会儿没脸见我了?”
“……”秦戒之装死,被子里面一动不动。
贺慎安懒得把他被子拉下来,等他觉得憋得喘不过气了自然会自己出来,他就这么躺在他身边守株待兔,顺便喝了些水来缓解自己饮酒后的口干舌燥。
要算的账还很多,他们可以慢慢算,不着急。
被子里面,秦戒之好像一只躲伏在洞穴里的兔子,有些红的眼睛机灵地转着,似乎在疯狂地想办法这回怎么对付他哥。
过了一会儿,他把被子一掀,皱眉苦脸,眼眶里还泛着点泪花,似乎是很难受很不舒服。
他低声幽幽对贺慎安说:“哥,我想吐……”说着就要下床跑去卫生间。
趿拖鞋的声音惊动了趴着睡觉的大狗,索尔猛地睁眼,竖起耳朵看向它的两位主人。
秦戒之动作快,贺慎安则反应更快,在他翻床的瞬间抓牢了他的手腕,似是很紧张很关心般地说:“哎呀,想吐啊?那得赶紧了,不过也不要跑,这一着急万一摔了怎么办,哥陪你去。”
于是秦戒之被贺慎安半扶半拎着进了卫生间,跪到马桶旁,他两只手扒着马桶,头低着面对那里面:“……”
“怎么了,难道吐不出来吗?”贺慎安靠着墙,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抱马桶的秦戒之。
“……现在又不想吐了。”秦戒之只能硬着头皮说。他本来就是假装呕吐想要在他哥面前蒙混过关的,这会儿哪里真的能吐出来。
卫生间里开着暖灯,秦戒之觉得背上的睡衣好烫。
水龙头被打开,自来水哗啦啦地流下来,贺慎安洗完手,蹲下来把秦戒之低着的头抬起来,捏住了他的下巴,观察着他,说:“喝酒了啊。”
“喝酒了啊。”同样的一句话,比起贺慎安的疑问和审查,秦戒之的语气却带着些叛逆与无谓,潜台词就是:我就是喝酒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溺水的后怕褪去,秦戒之那股不服驯的劲又爬上来了,刚睡醒时的那点心虚和惭愧早已被踢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他一扭头,下巴脱离贺慎安手指的掌控,头发掉下来盖住了微红的眼睛。
“哥你不是也喝了很多酒吗,我也要喝酒,我喜欢喝酒。”
贺慎安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放下去搁在膝上,看着他,唇角勾起一点意趣:“还记得你喝醉了跟我说的那些话吗?”
秦戒之低垂的眼眸在过度曝光的亮里抬起来,看了贺慎安一会儿,然后又把头低下去了,两只手抓着头发,“完全不记得了。”
“恋爱。”贺慎安提醒他,“你在电话里对我宣布,你要谈恋爱。”
“啊?!”秦戒之如遭雷劈,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
他唰得一下站起来,好像一根快速冒尖的春笋似的,在光滑的瓷砖上直直地杵着,“我……我真的说我要谈恋爱?这……什么啊!”
然后他的脑子里迅速浮现出了祝书慈那张喝得简直要原地飞升了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全部都想起来了。
那会儿在台球室,祝书慈在看他画画,他嘴里含着糖,眼睛和鼻子却被她手里的酒吸引了。于是画完画后他向服务生要了酒来喝。祝书慈好像也很有心事的样子,他就和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喝醉了开始胡言乱语。
……天啊。
秦戒之摸了摸鼻子,对他哥说:“那都是我的醉话,不能信的。”
有道是酒后吐真言,贺慎安姑且相信他弟弟现在还没有谈恋爱,但是青春期里旺盛的荷尔蒙是最能迷惑人的东西。
戒之的性格里用很多冲动的成分,如果没有受到正确的引导,他不敢想象被**控制的少年会造成什么样的不可挽回的后果。
“你可以谈恋爱,”贺慎安思考后说,“你也可以早恋。”
“哥?”秦戒之颇为诧异地望向他哥。
“十六岁了,进入青春期开始对异性有想法很正常,不要觉得羞耻,我也不会怪你的。”
他们从卫生间走出来,客厅开着灯,大边牧迎着他们跑过来了。贺慎安边走边说:“但是你要记住,在成年之前,不要和女孩跨过那条线。”
秦戒之盘腿坐上沙发,双手托着脸:“那条线?”
贺慎安坐在沙发上架着长腿,说:“不理解吗?”他俯身过来,“你可以和人家牵手、拥抱、亲吻,但是不要□□。”
秦戒之的脸瞬间被点燃骤变成红色,“……”目光和他哥错开去,匆忙地落在好几个点上。
贺慎安支颐着下巴看他。
传统教育总是对性讳莫如深,面对孩子大多数家长往往谈性色变,可是贺慎安不会这样,他对性持很开放的态度,认为欲盖弥彰只会压抑扭曲小孩子的性态度,戒之已经十六岁了,他作为哥哥,觉得很有必要对他进行一次客观的性教育。
秦戒之被贺慎安的话说得脸红心跳,托着脸的手变成了抓,他抓着自己发热的脸颊闷闷的不出声,也不看他哥。
回房睡觉的时候秦戒之因为心里对车库的恐惧还没散去,所以很怕自己一个睡,贺慎安洗完澡就继续陪着他睡。
睡到半夜,秦戒之又陷入了噩梦里,清瘦的少年身体发起抖来,还胡乱地说着呓语。贺慎安就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让他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被困在车里,他现在有哥哥陪在身边了,他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怕。
贺慎安就这样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时紧时舒的眉眼,后半夜就再也没有睡去。直到第二天天亮,阳光偷偷从窗帘的缝隙里溜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