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温暖的日式包厢内,贺慎安坐在榻榻米上,状态微醺。可是尽管如此,他依然保持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和他的合作伙伴们边吃饭边聊天。
门被拉开,服务员端着酒进来。
“抱歉,我出去接个电话。”贺慎安握着手机得体地说。
男人举着酒杯红着脸:“小贺总,接完电话回来继续喝酒,这里可还没喝尽兴呢!”
贺慎安从榻榻米上起身,笑着走出去了。
一来到包厢外,贺慎安脸上微醺的神态就褪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十分的清醒和三分的疲惫。
歘——
他咬着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一口,两根手指夹走烟,闭着眼睛唇间吐出云雾。他仰头靠在墙上,麦色脖颈里喉结明显突出,然后手指夹着烟又吸了一口。
一口接着一口,这是他生意应酬的中场休息。
他在北寰的时候很忙,公司才成立一年,需要他亲自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投资、产品、客户、推广、盈利等各个环节都需要他这个老板亲力亲为。不仅外部的合作伙伴要时常维护关系,内部的员工也都等他发工资。所以在这样的创业初期,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为了别人更为了自己,他都得撑住。
他要撑住。
当初父母不建议也不支持的这条从商的路,他要继续走下去。
而贺慎安本以为回到西陵,回到他从小长大的家乡,他就能暂时卸下沉重的责任,获得片刻的放松,可是没想到这几天来事情追着事情、人连着人,从那天晚上下飞机到现在,这些生意上的人和事竟然是令他一刻也不得空闲。
传统的日式廊檐外飘着雪,落在苔藓遍生、石灯与小松高低错落的坪亭里,和包厢内的温暖和喧闹比起来,这里显得格外幽静侘寂。
贺慎安放空般地独自赏了会儿雪,然后从西装裤里摸出手机给秦戒之打电话,耐心地听着电子音响了很久,可是最后却是无人接听。
不知道戒之晚饭吃了没有?
贺慎安离开家后在车里顺便为秦戒之定下了今晚的晚饭,特别嘱咐了送餐的时间,这个时候饭店应该已经把食物送到家里了。
所以,戒之应该是在吃饭吧?不接电话大概是因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贺慎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痛快地过了肺,再从喉咙贺鼻腔里喷出来。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又突然想到秦戒之或许是从家里跑出去了。
“……”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就按戒之那个脾气,跑出国都有可能,更何况是跑出家门呢?
既然电话打不通,那么贺慎安就给秦戒之发微信,问他:戒之,晚饭吃了吗?
这时,男人和女人们的声音从一墙之隔的包厢内传出来,玻璃酒杯清脆地碰撞在一起,似乎在催促着贺慎安赶紧归席。
抽完最后一口烟,贺慎安把香烟摁死在路过服务员端来的烟灰缸里,然后重新戴上微醺的面具回到了包厢里。
**
秦戒之没管贺慎安打过来的电话,他正忙着和人打台球。
费泽找的这家台球室在一个酒吧的楼上,环境还不错。费泽好像跟酒吧老板挺熟的,尽管不是亲戚,可费泽还是嘴甜地“哥哥哥”地叫,秦戒之听起来肉麻,不过老板倒是很受用。
秦戒之之前没打过台球,今晚是第一次,不过他对台球挺有兴趣的,被人教了几次后他就能上手打了,甚至能成功把球打进洞里去。
别人好奇地问他:“之前打过吗?”
秦戒之身子正俯在绿色球桌上,他说:“没打过,这是我第一次玩。”
那人看秦戒之动作还挺标准的,态度也不像一般的初学者那样畏畏缩缩,便赞许道:“那你还挺有天赋的嘛。”
秦戒之打出一杆,目光凝视前方的台球,随口说道:“之前老是看我哥打台球,我大概是看多了。”所以潜意识里积累了一些经验,即使从来没打过球也会在第一次打的时候比别人好上手许多。
被秦戒之打出去的白球在桌壁上弹射了几回后把一颗红球撞进了洞里,费泽对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秦戒之从桌面上起来,挺直了腰,用巧克粉擦球杆头。
这个动作他是从贺慎安那里学来的。
从前他看贺慎安打台球的时候,每当他打球前或者进完球擦球杆的时候,秦戒之就会看到他的脸上露出极为专注的表情,他总是低着头,凝神的双眼里只有台球,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看。
明明他什么话也没说,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可是秦戒之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那份强烈到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力量——
那是他对自己目标的志在必得。
绝不肯后退的野心——这是秦戒之从贺慎安身上读到的深层次的东西。
小时候他总觉得他哥潇洒随性,不拘一格,然而如今随着自己的长大并进入青春期,他日渐旺盛的荷尔蒙不仅催生着他身体的发育,而且还催化着他对这个同性兄长的再理解。
在长久的、不动声色的观察中,他渐渐地很难再闻到他哥贺慎安身上那种阳光树木的气味了。
而当他的身心从孩童期完全过渡到青春期时,他的心理视角自然也就变了,纯洁的气味消散,就像一层白色面纱那样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他越来越能窥伺到他哥本该隐藏在阳光背后的阴暗面——那是他的野心和**。
费泽今晚来台球室的主要目的根本不是打台球,而是泡美女,他非得拉上秦戒之一起来为的是让他当自己的僚机。
今晚来玩的人除了他们,还有很多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其中有个费泽一直想要认识的女孩,还是他们隔壁班的,名字叫祝书慈。
秦戒之不认识她,当然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费泽就在他身边摩拳擦掌地给他指人,说:“特漂亮吧!我一开学就注意到她了,想要加她微信,可是她看起来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搞得我还有点不敢靠近。”
秦戒之看着站得远远的,冷着一张美丽的冰山脸,正在打台球的祝书慈,对费泽建议道:“她看起来好像并不开心欸,你最好不要现在就去搭讪她吧。”
费泽犹豫再三,还是觉得放弃今晚的机会很可惜,于是他怂恿秦戒之。
祝书慈今晚是和她好朋友一起来玩的,费泽让秦戒之先去加她好朋友的微信,一来可以把她朋友支开,让祝书慈落单,方便搭讪;二来可以通过她朋友进一步了解祝书慈,在交往中故意迎合她的喜好。
秦戒之却说:“不要。”
费泽求神拜佛地对他说:“秦哥,我求你了!你长得帅,跟女孩要个微信不就是小菜一碟!”
秦戒之挖苦道:“我说你能不能多点诚意少点套路啊。”
费泽是个逃课、进网吧、早恋这些事都想做、都会做,却都不太敢做的人,他需要有人推着他、帮着他,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壮着胆子一直做。
然而,秦戒之能和他在逃课去网吧这件事上做很好的难兄难弟,却不想做他搭讪女孩的僚机,因为他觉得费泽这种抱着玩玩的心态的人就是个祸害,他可不想助纣为虐。
秦戒之放掉球杆,独自去沙发上坐着。费泽对他不肯帮自己的态度表示很不爽,不痛不快地骂了他几句,然后重新收拾好心态,换上一副灿烂的笑容,走去和祝书慈搭讪了。
台球室里的人不多,但是环境也不算安静,秦戒之坐在沙发里喝着饮料,心里在想他从家里跑出来,他哥是一定会发现的。
贺慎安打过来的电话他没接,发过来的微信他也没回,这就是明摆着要和他哥对着干。
或许他哥现在已经猜到他从家里跑出来了,又或许他现在已经回家发现他不在了……
不管是何种情况,秦戒之都不担心了。
他哥要管他、要关他、要罚他,那他就要硬着骨头跟他对抗到底!
闲坐着没事也是无聊,秦戒之剥了颗薄荷糖吃,然后向服务员要了纸和笔开始画画,就画眼前他看到的东西:台球桌、台球、吊灯、形形色色走动着的人、蹲坐在窗边的小花猫……
而在远处灯下,祝书慈回绝了费泽想要加她微信的积极请求,和另外一个女孩——她的好朋友说了一声,然后把球杆给她,自己独自离开了球桌,向沙发这边走过来了。
祝书慈今天心情很差,来这里打台球是被好朋友拉过来陪着她玩的,本来玩得好好的,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一个男的来搭讪要微信,还说他们是同一所学校的,她觉得很烦,直接拒绝了他。
现在她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感觉清静不少。她喝了口水,却觉得不太得劲,于是便向服务员要了一杯酒。
她喝了酒后才终于觉得惬意不少,渐渐地背部靠着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与此同时,他开始注意到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这人是在画画?
居然会有人在台球室画画,真奇怪啊。祝书慈用探寻了目光看了这个古怪的少年好几眼。
秦戒之感受到他人投来的目光,停笔向祝书慈看过来。
祝书慈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看着他问道:“你这是在画画吗?”
“嗯。”
“我能看看吗?”
“可以。”糖还在嘴里没化完,秦戒之说话的时候感觉很甜腻。说完话他继续动笔画起来。
祝书慈握着酒杯坐过来看,倒是对画画很有兴趣,说:“你画得很好看欸,学过的?”
“嗯。”秦戒之在画画的时候话很少。
祝书慈也不是个话多的人,她只对这张画感兴趣,期待着它被画完。因此她也不再对秦戒之多说什么,就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画画,一边喝着酒。
秦戒之画着画,默默嗅着扑鼻而来的酒味,专注于画纸的眼神竟在某一刻悄悄地落在了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