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落音,慕长风从巨蟒背脊滚下来,“扑通”一声,对着苏九陌双膝跪倒。
苏九陌一愣,侧过身体,斥道:“鬼叫什么!”
慕长风默默从地上爬起来,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转身扶着巨蟒,招手示意苏九陌把火折子拿近。
火光一照,层叠的鳞片闪过一道道青光,一层又一层,水波似的,粼粼闪动。
“看这里。”慕长风弯下腰,伸手一指,苏九陌将火折子递过去,只见层层鳞片下藏着一只四指尖爪,尺余长,尚未长鳞片,皱巴巴形似枯树老根。
“还有这里。”慕长风探身凑到巨蟒脑袋上搜索一番,火光照亮鲜血淋漓的瞎眼后才冒出头的两只幼角,如刚出土的嫩笋。
“青龙,是青龙!”慕长风终于难掩激动,舞着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冲苏九陌叫道。
苏九陌眉尖轻蹙,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慕长风收敛了笑意,抚着青龙诵道:“鳞甲似玉,通体泛青,四爪如勾,角短而直,目发幽光,喜深谷,盘竹海,身动谷震,必……”
“必什么?”
慕长风的神色由喜转忧,“……必引大水,以济蜕生。”
似是为了印证他这番话,头顶的一线天忽然炸开一排响雷,一道天闪将深谷“井口”劈开。
天光所过,青光浮动,巨蟒好似突然活了过来,映在半空宛若一条巨大的真龙。
光辉一闪而过,火折子不知何时熄了,谷中陷入更深的黑暗,两人俱为方才异象所摄,一时都沉默不语。
又一道天雷炸响,苏九陌回过神来,拽过慕长风的手臂便要起跳,慕长风反手扯住她,“且慢!”
不等苏九陌回话,他伸手拿过火折子吹燃,沿着青龙头部一路照过去,“青龙是四大神龙之一,所以青龙胆就是我要找的神龙胆……这里!”
他把火折子递还苏九陌,双手握住苏九陌之前插入青龙心脏的短剑剑柄,屏气凝神,抵足发力——短剑纹丝不动。
他爬到青龙身上,长憋一口气,再拔——
“啊”地一声,短剑依然纹丝未动,人却一个后空翻滚进了石头堆里。
苏九陌冷眼旁观,在他爬起来试第三次的时候,抬手将他拍至一边,火折子推到他手里,随手一扯,短剑带出一股喷血,滋了两人一身。
“哪里?”苏九陌拿衣袖擦了把脸,问道。
慕长风被血溅得一时懵怔,苏九陌不耐烦地拿剑在他眼前比划了下,吓得他猛地一缩,差点又一头栽下去,苏九陌一把拎住他后领往青龙背上一掼,“抓紧了!”
慕长风胸口撞得生疼,老实趴在青龙背上,以手丈量,指向心脏下方五尺左右的位置。
苏九陌用短剑从鳞片边缘割进去,用力一掀,鳞片如揭瓦似的掉了一溜。
雷鸣天闪接连不绝,谷中浮光闪烁,疾风啸叫,凄厉惶绝。
苏九陌低眉沉凝,依着慕长风的指引,在青龙腹下剖出一道尺来宽的口子。
她放下短剑,双手抓住口子上下用力一分,腥湿内脏“哗”地摊出一大片。
慕长风跳下青龙,护着火光仔细辨认,伸手从里面拖出一颗巴掌大的绿胆,欣喜抬头,“找到了!”
苏九陌沉冷的眸在天光闪亮那一瞬似乎也掠过一丝波动,但转瞬四周重归黑暗,冰冷的声音穿透凌厉风沙,“快点!”
慕长风从怀里取出一只木盒,捡五片鳞甲垫在盒内四周和底部,割下青胆放进去,灌满龙血,再拿一叶鳞甲盖上,最后阖上木盒,扣紧锁扣,以随身携带的金蜡热油封住缝隙。
刚完成蜡封,碎石般的雨点便铺天盖地砸了下来,雷电交加,轰隆不绝。
四下茫然,天地一色,两人无处可去,只得就近躲到青龙盘着的躯体下。
苏九陌取出断剑,在雨中冲洗干净,重新收好。
望着天光中时隐时现的崩塌崖壁出了一会神后,她站起来,朝雨中走去。
慕长风忽然握住她手腕,起身道:“我去。”
苏九陌目光往自己的手腕上一斜,慕长风连忙松手,恢复一开始的小心谨慎。
“女侠,雨这样下,谷里很快就会涨水,两边崖壁很有可能还会塌陷,青龙虽然可以替我们挡一挡,但还是有个人到上面去守着为好。”
天光一闪,照显出他异于常人的沉稳气度,苏九陌心中一动,这书生可能并不只是个书生。
但下一瞬,这个念头就被打消了。
慕长风拱手朝她恭恭敬敬拜下,“女侠你今天受累又受伤,实在不宜再淋雨操劳,小生虽然无用,但所幸身体向来康健,这件事就让小生去做。”
苏九陌稍作思考,携他一起跳上青龙龙脊最高处。
她冒雨找到方才那条长绳。
长绳一头连着飞爪锁在青龙嘴里,一头拽在苏九陌手里,中间拦腰系在慕长风身上。
“有情况就拉绳子。”苏九陌冷硬叮嘱,慕长风恭敬点头。
脚下溪流已隐约成河。
苏九陌跳到青龙盘出来的一个狭窄中空里,盘腿闭目调息。
慕长风在最高处坐下,顶着风雨,一时看看雷电之下汹涌而来的河水,一时转头看看绳子垂下的那头。
大雨至天晓方歇。
苏九陌轻轻吐一口气,睁开眼睛,只见一片茫然汪洋。
她站起来,跳上青龙背脊。
慕长风匍倒在青龙背上一动不动,僵死的青龙躯体成了一艘巨船,载着他们不知漂出了多远。
两岸青山不见人烟,回头依稀可见三五根翠竹在浑水中摇曳。
苏九陌估摸着两岸的距离,她自己过去是不成问题,但……
视线投向缩着身体一声不吭的无用书生,“你会凫水吗?”
慕长风闷哼了一下,苏九陌察觉有异,蹲下去仔细一看,不由怔住。
这无用书生一张清俊的脸竟跟擦了胭脂似的红,唇瓣干裂,半张着喘粗气,双手抱臂,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苏九陌伸手一探,眉头拧得更紧了。
所幸身体向来康健?
苏九陌从怀中摸出昨晚搜到的药瓶,伸手将人拍醒,“你自己看,哪个能吃?”
慕长风半撑起身体,从她手里挑一只青瓷瓶,倒两颗药丸吞下,迷糊着道:“女侠你放心,我身体很好,我没事,我休息一下就好……”
“闭嘴!”苏九陌在他身旁无奈坐下。
青龙顺水而下,拐过两座高山。
次日一早暴雨再度来袭,疾雨奔行之下,青龙在一道急弯处撞上突立山岩,苏九陌当即拎着慕长风掠了上去。
回头看时,滔天白浪卷着青龙奔涌而去,龙身时隐时现,倒有几分似真龙戏水。
慕长风在山里寻了些草药,给自己治好热病。
两人在山里走了两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黄昏时分走进一个小镇。
小镇坐落于三座高山相接的盆地,横竖各有两条街,沿街铺面林立,酒肆幡旗招展,但人影稀疏,偶有几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亦是形色匆匆,本该繁荣热闹的小镇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惊惶。
苏九陌暗暗提气,跟着慕长风朝不远处挂了店幡的客栈走去。
到了客栈门口,慕长风仰头看着匾额上“云深客栈”四个字,摇头晃脑念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好名字,女侠,我们就住……”
一只脚刚抬起,店内一道身影朝他冲了过来。
慕长风未及反应,只觉肩膀被拍了一下,整个身体就不再受他控制,陀螺似的打起了转。
苏九陌从他身后闪过去,两个人眼看要迎面撞上,对面那人风中柳枝儿似的轻轻一摆,飘到了街心落下。
苏九陌收住脚下的劲,放下微提的手肘,回身打量街心站着的人,心里暗暗吃惊:这人轻功非比寻常。
客栈里跑出来三个人,一个伙计,两个手持木棍的护院,都是气喘吁吁的。
伙计居中站着,双手叉腰喘了好一会,指着街心那人道:“赶紧走,别再来了!没钱你住什么店!”
街心那人一身落魄公子着装,手里执一支紫竹箫,吊儿郎当的,“我又不占你们地方,地上我能睡,梁上我也能睡,我还会吹箫,给你们招揽住客……”
话未说完,那人脚下突地一旋,一阵风似的飘远了。
“就是他!快快!站住!”
一群黑衣短打壮汉狂奔而过,追着那阵风转眼消失在了拐角处。
众人收回视线,伙计转头见着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苏九陌和慕长风,嫌恶的表情比方才更甚,“我们这里是客栈,不收难民。”
苏九陌手按剑柄冷冷蹙了下眉,被陀螺转甩趴在门框上的慕长风见此急忙跳出来拦到她前面,朝伙计拱手,“店家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难民,我们是来住店的。”
伙计扫一眼他被血污泥垢浸得分不清颜色的衣服,“住店?你有钱吗?”
“有。”慕长风从怀中摸了又摸,掏出一锭银子。
伙计双眼一亮,脸上立刻挂了笑,伸手拿起银锭瞧了瞧,又在手里掂了掂,点头哈腰将两人请进客栈。
客栈同样透着清冷,大厅里除西南角有一老一少在喝酒,别无他人。
苏九陌一路沉默少言,慕长风这几天吃了不少多话的苦,眼下见她面容凝肃,不敢多问,自己做主要了两间上房,叫了几样好菜,两个人面对面落座,各吃各的。
伙计送上最后一道菜,殷勤地问:“饭菜可还合二位的口味?”
慕长风看一眼对面吃什么都面无表情的人,转头对伙计道:“还行。”
伙计自然也看见了苏九陌的脸色,还有她手边用麻绳藤条缠兜起来的断剑,以及一长一短两把没鞘的秃剑。
“二位远道而来可能有所不知,最近我们白云镇有些不太平,如果不是必要,客官夜里尽量不要外出。”
慕长风好奇地问:“出什么事了?”
伙计看一眼苏九陌,转而对慕长风叹一声气,颇为沮丧道:“客官这一路行来难道没看见?我们白云镇高山环绕地处僻谷,多年来安稳富足,仰赖的是深谷龙神的庇佑。每年端午龙神送雨,渡劫飞升,那都是太太平平的,唯有今年,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听说山下已经毁了一大片村子,流民四处逃窜,劫匪盗贼趁机作乱,昨日夜里才有一批流民来偷抢过,哪里还能太平?”
慕长风神情肃穆起来,放下筷子,问:“地方官府不管?”
伙计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扯着嘴嘿笑,苏九陌眼皮一抬,伙计脸上的笑立刻僵住,结结巴巴道:“官官……官府当然想管,只是挨着神仙谷这地界……实在不是想管就能管的。”
苏九陌垂下眼,继续旁若无人吃菜,慕长风皱起两道剑眉,伙计抬脚要走,他连忙又问:“伙计你可知神仙谷药王医圣该往何处去寻?”
这个问题伙计已经见怪不怪,手中抹布往肩上一甩,摇头晃脑地念:“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吃过饭,苏九陌提剑上楼,一进屋就反栓了门,盘腿坐到床上运功调息。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体内真气愈来愈沉愈来愈冷,像逐渐在凝结成冰,一旦唤起,又像突然化为火山赤焰,横冲直撞不受控制。
每每此时,全身经脉有如火灼针扎。
“阿九,归一心经‘顺’字第一诀,静气凝神,吐纳顺息……”
养父温南鹤的声音在耳畔徐徐回响,苏九陌努力抑下诸般杂念,让自己回到在归鹤山庄练功的境地。
然而乍一运气,真气便有脱缰溃泄之势,心念一急,真气逆转,霎时间体内惊涛骇浪相击,五脏六腑山崩石碎,全身经脉有如寸断。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