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于飞 第2章 巨蟒

黑沉沉的竹海被两道幽魅绿光破开，所过之处高竹折倒，竹浪翻涌。

腥臭气味卷着沙尘席来，刺得人无法睁眼。谷中草木簌簌作响，两边峭壁碎石雨落，水中游鱼纷纷跳出水面。

眨眼功夫绿光晃到近前，慕长风蓦地睁大了双眼，那绿光下吞吐着一条三尺来长的蛇信子——竟是一条巨蟒。

后脊炸出密麻冷汗，他想翻身逃命，手脚却全无力气，张嘴想喊“救命”，声音却卡在了咽喉里——

苏九陌已攥住他后领，一把提溜起来。

就在两人双脚离地瞬间，巨蟒“哗”地张开血盆大口，劲风带着腥臭钢刀一般削了过来。

火星瞬灭，沙石狂卷，幽谷里只剩下巨蟒两只脸盘大眼发出来的森然绿光。

借着藤条和岩石，苏九陌拎着书生一口气荡出十余丈。

绿光似箭，穿过沙石草木狂风腥雨，如万军来袭，在身后穷追不舍。

苏九陌在巨石上落脚，未及喘息，巨蟒嘶声又至。

绿光将四野布上可怖的色泽，猩红蛇信子忽收忽卷，好似索命长绸。

苏九陌把人往脚边一放，抽出长剑横在胸前，一双冷眼死死盯着眼前忽长忽短的蛇信子。

身体半蹲，屏气凝神。

倏地，银光划破绿幕，鲜血飞溅，一截血红蛇信子飞了出去。

巨蟒身体骤然回缩，蛇尾翻转而起，轰地甩上峭壁。

痛吼震谷，地动山摇。

巨木被蛇尾拍成粉末，陡崖塌陷，碎石滚滚，谷中轰鸣震耳欲聋。

苏九陌再度挟人狂奔。

绿光紧随，狂风卷裹着碎石断木，蛇信子在脑后发出“嘶嘶”索命声。

苏九陌左右四顾，提气掠上一块巨石，倒转剑柄绞住藤条，回身朝巨蟒一跃，双腿在它鼻头狠踢数下，最后借力一旋，往前荡出好几丈。

身后巨蟒怒吼如雷，长尾狂甩，谷中轰隆连绵，有如万马奔腾。

苏九陌不敢有丝毫松懈，趁着巨蟒吃痛，猴子荡秋千般飞速掠过巨石和树木，越攀越高，最后在离地三十余丈高处一棵歪脖孤树上落了脚。

头顶山崖尚有六七十丈高，皆是潮湿光滑的峭壁，刀削出来一般，苍蝇都无法落脚。

绿光将两人笼罩，巨蟒在脚下竖着扁长脑袋，嘶吼着左摇右摆，断了一截的蛇信子频频收吐，腥风血雨令人窒息。

很显然，巨蟒即将发起进攻。

苏九陌念头百转。

这幽谷狭窄陡峭，高不可攀，带着个百来斤的无用书生，逃跑和躲避都不是活命之计，既然遇上了，今天就只有拼死一战。

她低头看一眼手里的人，不由怔住——这无用书生竟不知什么时候又昏死了过去。

苏九陌把人往树杈间一放，啪啪给他脸上扇了几掌，低声唤道：“喂！”

慕长风猛地吐出一口气，捂着喉咙剧烈咳嗽，咳得差点又背过气去。

原来是她一直抓着他的后衣领给勒晕的。

“女……女侠……”

狂风突然大作，两人回头一看，骇得几乎翻下树去——这庞然大物竟似突然长了翅膀，整个儿浮在了半空！

巨尾轻轻一摆，深渊巨口迅速逼近。

苏九陌拖起慕长风纵身一跳。

巨蟒一咬未中，发了怒，长尾上下一翻，两人刚才落脚之处便豆腐似的塌了半壁。

苏九陌脚下尚未落稳，石头就塌了下去，她急速前掠，越落越低，回头看巨蟒，果然追着她俯低了头。

脚一踩着实地，苏九陌将人往前一扔，大喊:“跑！”

说罢回头，手举长剑，朝巨蟒的血盆大口迎了上去。

巨蟒极大而人极小，一时蟒吞不到人，人亦伤不到蟒，苏九陌因此稍得喘息，稳下心神，徐徐与之周旋，等待机会攻其要害。

深渊巨口又一次大张，苏九陌不退反进，纵身一攀，单手勾住巨蟒尖锐下牙。

长剑直进，手腕翻转，一个利落的剑花在巨蟒嘴里绽开，破碎的蛇信子四散飞出。

巨蟒吃痛，身躯剧烈扭动，上下牙狠狠咬合，苏九陌退而不及，人如断翅燕雀，直直栽进碎石堆里。

“女侠——”怒吼声里间杂一句微弱的呼唤。

苏九陌触地即起，借藤条再度攀上高崖，自上而下凝神审视巨蟒，寻找下一次进攻机会。

忽然，脚下蛇尾自眼前一晃而过，熟悉的呼叫声跟着传来，“女侠，打蛇打七寸啊——”

苏九陌荡起藤条纵身躲过蛇尾这一扫，定睛一看，发现那无用书生不知什么时候竟爬到了巨蟒尾上。

巨蟒躯体一翻，他就手脚并用往相反的方向爬，巨蟒尾巴一卷，他就往卷上来的那截躯体上跳，整个一只癞蛤蟆。

他的动作已经不慢了，但在苏九陌看来仍跟蜗牛无异，随时可能被巨蟒碾成人渣。

蠢货！

就在她错神这片刻，巨蟒再次腾空而起，慕长风跟着“鸡犬升天”，挂在蛇尾摇摇欲坠，嘴里不停喊着什么。

苏九陌什么也听不清，血盆大口挟风喷血压顶而来，她不假思索，迎面跳进巨蟒嘴里，倒提长剑猛刺入巨蟒下颚，旋即松手，飞身而出。

她正要翻身，巨蟒发了狂，巨大身躯扭成油炸麻花，在狭窄的谷中掀起嘶吼如云，巨雷滚滚。

苏九陌再次被甩飞，身体撞在崖壁上，弹出去的瞬间她抓住一根藤条，荡了几个来回后平稳落地。

她抬头匆匆看一眼仍在空中发狂的巨蟒，四下搜寻慕长风的身影。

“喂——”

苏九陌在谷中跑了几个来回，借着乱晃的绿光，终于找到摔在泥水里一动不动的慕长风。

苏九陌跑过去将人翻过来，照例在他脸上啪啪扇了几掌，没有动静。

她正要伸手去探脉，却一眼瞥见幽暗中两个人影朝自己跑来，看身形轮廓跟白天在竹林伏击她的那群人有几分相像。

杀气陡然而生，苏九陌放下人，佝偻着身体，伸手自怀中摸出两枚暗器，屏气静待。

绿光一晃，两人身形在暗谷里闪现一瞬，几乎同时，暗器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轻鸣，随即传来破开肉/体的闷嗤声。

两个人影霎时静止，缓缓栽倒在地。

苏九陌从后腰取下一柄短剑，等了片刻确认再无别的杀手追上来，起身冲到两人身边，挑剑掀开面纱粗略扫一眼，捡起两把剑，摸出几枚暗器，一只飞爪。

一转身，巨蟒的血盆大口又一次逼近，苏九陌来不及思考，随手便将飞爪朝巨蟒嘴里扔去。

飞爪勾住巨蟒下牙，巨蟒扬头怒吼，苏九陌攀爬而上，借着巨蟒甩头，轻松翻落至其头顶。

两柄剑同时脱鞘，苏九陌跪坐在巨蟒头上，手起剑落——双剑同时扎进巨蟒发着绿光的眼睛里。

森然幽光顿消，巨蟒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

巨蟒在空中横冲直撞，深谷被翻转成了泥沙涛涛的大江。

苏九陌紧紧俯趴在巨蟒身上，腾出一只手揪住飞爪的绳索，一点点绕着巨蟒身体从其头部往后退。

估算着差不多的距离，她摸出短剑从一张鳞片边缘割进去，猛地掀起再奋力一扎。

如此再三，直到鲜血滋她满脸。

嘶吼如雷，山崩地裂。

许久，巨蟒终于再也搅不动谷中的风云，庞然身体开始往下坠。

苏九陌迅速解开绳索，荡着从巨蟒身上跳下，跑过去捞起地上的慕长风，拼尽全力往前跑。

身后传来巨大的轰隆声，山谷震颤不已，两侧山崖纷纷塌落，尘土和着腥臭淹没整个山谷。

苏九陌跑出近十里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两侧山崖不再崩塌，长吐一口气。

余震不绝，轰隆声仍在耳畔。

许久，苏九陌想起腋下捞着的人，低头一看，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亮的眼。

她骤然一惊，一掌拍了出去。

“啊——”

一声惨叫，慕长风直挺挺落在一片碎石上，没了动静。

苏九陌不由愣住，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不远处的人，快走几步过去蹲下，伸手探鼻息。

还有一丝活气。

苏九陌就地坐下，将人扶起来，单掌贴住他后背，缓缓运气，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真气一点点送出去。

不过片刻，慕长风醒转过来，转头看见苏九陌，满眼惊喜，“女侠……”

他话未说完，苏九陌“唔”地一声闷哼，朝前吐出一口鲜血。

慕长风转身扶住她，惊叫道：“你受伤了！”

苏九陌横臂挡开他的手，原地盘腿，闭目道：“我需要半个时辰，你去找个地方躲起来，有人来不要出声，不必管我。”

慕长风在她对面坐下，“我陪你。”

苏九陌没再说话，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去管这不知死活的无用书生。

她身上本就带了伤，今日这一遭，内力已近空绝。

巨蟒虽然是杀了，但追兵却不知什么时候会到，若不尽快恢复一些内力，怕是要跟这无用书生一起葬身在这谷中。

幽谷阴沉，余悸未消，时不时仍能听见崖壁坍塌石头滚落的声音。

头顶夜空收成一线，两侧山崖的黑沉轮廓前后无限延伸，愈远愈浓愈高，最后连天也一道遮了。

人在谷底，有如坐井观天的蛙。

借着漏下井底的一点微光，可以看见苏九陌满身满脸的泥污血迹。

她穿一身黑，作男子装扮，但她生得面白而嫩，一张秀脸再怎么用力绷着，仍免不了流露出女儿家的清隽美丽。

一颦一蹙，颇有些娇憨，一举一动，又煞是英气。

眼下，她深凝着眉，乱发下的额浮起一层细密汗珠，气息渐趋急促。

慕长风不会武功，但他知道内功调息于习武之人关系非常。

对面的人逐渐暴汗如雨，气乱而急，仿佛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天人之战。

慕长风起身，正要离开去寻什么的时候，身后传来“哇”地一声。

回头一看，苏九陌俯身向前，单手支地，一连吐了好几口血。

慕长风立刻回身搂住她，抓过她一只手腕按在脉息处，沉心诊听。

苏九陌缓过一口气，抽手一掌将他推开，“我没事。”

慕长风从怀里摸出一颗丹药，递给她，“女侠，你内伤很重，这是我家祖传的回灵神丹，可以暂时护一护你的心脉。”

苏九陌眉眼极淡，神色缥缈，似在看他又似没有看他。

慕长风见她不信，抠下一小块丹药自己吃下，“只有这一颗，我不能多试，但你放心，没有毒。”

苏九陌听见这话眉眼轻回，与他对视片刻。

他的双眼在这幽谷夜色里仍然极为清亮，不像是不会武功的人，但苏九陌方才给他输真气的时候顺道探过他的气海，单薄虚浮，确是寻常人无疑。

大概真是个不知江湖深浅的读书人。

苏九陌一句话没说，伸手抓过他手心里的药，抛进嘴里吞了下去。

调息片刻，苏九陌回到刚才大战巨蟒之处，从石堆里找到追杀她的两个人仔细搜了一遍，除了暗器伤药，还搜出干粮和火折子。

慕长风接过干粮，似是无意问道:“这些人为什么追……”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苏九陌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慕长风把干粮往怀里一揣，快步追上。

苏九陌在横亘谷中的巨蟒遗体前站住，仰头寻找着什么，“想活命就别多嘴，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你跑就跑。”

慕长风却不以为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岂能抛下恩人独自逃命？”

苏九陌背对着他斜了一眼，心里骂道:迂腐。

身形一闪，苏九陌跳到巨蟒之上。

慕长风“哎”地一声，刚要抬手跟着往上爬，一根绳子甩下来将他双手跟身体一同捆住。

苏九陌居高临下地站着，冷道:“听我的，我就拉你上来，带你走出去，不听我的，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各不相干。”

慕长风转头看了眼四周，立即浑身颤抖起来，话也说不利索了，“女侠，我我……我听你的！女侠，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是女侠，你武功那么高，我……我保证再也不给你添乱……啊——”

聒噪！

苏九陌手腕一抬，将人提上来，绳索照着他脑门一丢，自己便往巨蟒头部走去。

巨蟒的脑袋又臭又腥，摸下去全是血，苏九陌顺着它被刺穿的眼睛跳下去，吹燃火折子，低头寻她的长剑。

巨蟒的大嘴半张着，鲜血涓涓而流，长剑穿透下颌，断成三节。

苏九陌用一侧肩膀拱起巨蟒上颚，另一只手伸进去握住剑柄，用力拔出。

剑身只剩不到一尺，浓黑的血沿着剑锋缓慢滑落，微弱的火光印着剑格下一个篆体字——“苏”。

这是她十八岁生辰的礼物。

也是她未曾谋面的生母留给她的遗物。

苏九陌将断剑收好，刚要起身，忽听头顶一声惊叫，“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