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于飞 第4章 公子

慕长风敲了一下门，静静候着。

许久，房间里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他隐隐有些担忧，屈指在门上又敲两下，“女侠，是我。”

依然没有回应，慕长风抚胸咳了几下，声息奄弱，“女侠，我想去药铺抓几味药……”

生硬的话语像石头一样从门扇里砸出来，“想去就去！”

慕长风站在门外想了想，朝门内躬身一拜，“是，女侠好生休息，小生速去速回。”

楼下大厅里喝酒的一老一少已不见踪影，伙计拿抹布在擦桌子，见着慕长风，忙凑过来招呼：“客官有什么吩咐？”

慕长风猛地咳几下，一副病弱的模样，“我去抓几味药，稍后要劳烦帮忙煎药。”

伙计殷勤应承，给他指点药铺方位，将他送出客栈。

天色近晚，西边天空抹了一道血色残阳，山影重重，飞鸟凄鸣。

慕长风径直走进一家药铺，抬手在柜台敲了两下，“半夏两钱，甘草一钱，杏仁、白芥子，各三钱。”

掌柜一听，忙不迭将他往里请，“客官您到里面稍坐饮茶，小的这就为您抓药。”

慕长风随他走进尚未掌灯的后院，院子正中站着一位身形矮瘦的老者，正是客栈大厅里喝酒的那一老。

老者见着来人，立即上前拱手揖礼。

掌柜自觉离去，老者这才开口，苍老的声音里透着抑不住的欣喜，“公子，您可算是平安上来了。”

慕长风面色却十分凝重，轻轻一甩袖，手背到身后，昏昧夜色里，说话不怒而威，“进谷前我怎么说的，都忘了是吗？”

老者立刻抱拳深躬，语气惶恐，“请公子恕罪，保护公子是属下职责所在，那天夜里情形实在太过危急，属下担心……”

慕长风手一抬，打断他的话，“本公子没那么容易死。”

老者缄默不语。

慕长风走到石桌旁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一杯茶，两指捏起竹节杯，细细观摩，“让你查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老者这才重新挺直身体，走近几步，禀道：“归鹤山庄灭门一事尚未查清，但半月前苏九陌在驮马渡遇伏之事，属下得到消息，京中慎独司‘端方君子’东方敬两个月前秘密离京，十日前在距驮马渡三十里一座小镇现身，似是受了重伤。”

慕长风缓缓饮一口茶，若有所思。

老者继续道：“归鹤山庄温南鹤与京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京中得到消息派东方敬出来查探虚实，必要时行一些非常之事，都在情理之中。三司‘君子’以他武功最为高强，手段最为毒辣，苏九陌从他手下逃脱，想必受伤不会比他轻。”

一句话提醒了慕长风，他放下茶杯，正色道：“回灵神丹再给我两瓶，苏九陌确实内伤不轻。”

“是。”老者从怀中取出两只白瓷瓶双手奉上，“公子可与苏九陌在白云镇上稍作歇息，属下已作查实部署，此地尚属安全。”

慕长风接过白瓷瓶，“药王圣手桃源何在，可有线索？”

老者沉默片刻后方道：“公子恕罪，属下虽多方探查，但仍未能查实桃源究竟在何方。据周边百姓说，药王医圣会不定期出谷，哪里有疑难杂症，他们就会出现在哪里，只是他们来去无踪，无人知晓他们究竟身在何处。”

慕长风目视前方，指腹轻轻摩挲瓷瓶，默了半晌，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这封信给楚先生送去，要快。”

“是。”老者双手接过。

慕长风站起来，转身欲走，想起什么又停下，“今天客栈那个执箫的，可是‘南笙客’柳玄青？”

老者收了信，正欲答话，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细小而尖锐的嗡鸣，一道身影自斜后方檐角天空一闪而过，紧跟着两道黑影从黑沉沉的屋脊蹿起，转眼便随方才那阵风一同消失在暮蓝夜色里。

慕长风凝望屋檐勾出的一角夜空，老者在他身后道：“柳玄青在此地逗留已有两日，此人素来放浪，行为不羁，前些日子在黑水寨惹了一桩桃花债，今日街上追他的正是黑水寨大小姐杨金枝的人。”

墙外隐约传来杂沓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呼声，绕着药铺朝刚才几个身影消失的地方远去。

慕长风收回目光，淡声道：“以他的眼力，想必方才已将你我看清，白日在客栈他曾见过你我，怎么做，你看着办。”

老者心中一凛，颔首道：“属下明白。”

慕长风抬腿往外走，“下次再有人不经召唤擅自现身，后果你该明白。”

老者在他身后讷讷应声。

方走出两步，铺外又响起一声细小而尖锐的嗡鸣，一位黑衣少年形色匆匆进了后院，朝着慕长风抱拳，急道：“公子，客栈有人来袭。”

慕长风眉头微微一蹙，他身侧的老者神情瞬间凝重，忙问：“可知来的是什么人？”

少年摇头，“是冲着与公子同行的那位姑娘来的，眼下应该已经交上手了。”

慕长风一甩衣袖，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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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客栈里，苏九陌一招“万化归一”将扑面而来的万千银针化为一束白电，迎面击倒三人。

一脚方踏出门槛，又一片银针烟雾罩了过来，苏九陌回身将门一关，转身踹开窗扇一跃而下。

客栈不知何时空了，院子里站着一位紫衣少女，身旁六个男人，一色的紫黑着装。

身后客栈里追出来三个人，一伙人将苏九陌团团包围住。

紫衣少女年纪不过十六七，生得俏丽机灵，双眸滴溜溜一转，上前两步对苏九陌道：“这位姐姐，我看你身上好像有伤，我们就别打了，我师父有些话想问你，你跟我走，我给你治伤，保证不让人动你分毫。”

苏九陌双手握剑，面沉如冰，冷声问：“你师父是谁？”

紫衣少女嘻嘻一笑，“这个暂时不能告诉你，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苏九陌横眼扫一圈，又看向紫衣少女，“恕难从命。”

话音未落，剑尖已飞蛇吐信直取少女咽喉，“铮”地一声，一柄阔刀截断她的攻势，苏九陌的剑尖逆着刀势往下一压，再一挑，剑锋上削，至刀柄处忽地一旋——

若是平常，这把阔刀早该被她绞脱手，但眼下她内力所剩无几，只能单凭招式，而对面跳出来截下她剑势的男人非等闲之辈，刀柄轻轻一抖便从她的追绞中逃出，反手一刀横切拦腰而至，苏九陌脚尖离地身体后倒，顺着刀风旋了半圈，身影瞬间转到紫衣少女身后，长剑径直架在了她的咽喉前。

“少主！”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使刀男子面色一沉，刀尖朝她一指，“放开她！”

苏九陌手腕微收，剑锋立即挨上少女娇嫩的肌肤，印下一条醒目的血道子，众人又是齐声惊叫。

紫衣少女倒是面色无异，扬手示意众人退后，侧眸对身后的苏九陌娇声劝道：“姐姐，你别生气，我师父真的只是想问你几句话，没有坏心的，你要是不相信那我就这样跟你走，好不好？”

苏九陌正要抬手点她的穴，院子里忽然爆起“噼里啪啦”声，原本拿刀举剑虎视眈眈围着她的一伙人突然成了一群上蹿下跳的猴子。

“女侠，快跑——”

苏九陌抬眼一看，慕长风举着一个火把，肩上扛了一大堆爆竹，点了就往人多的地方扔，院子里被炸得火星四溅鸡飞狗跳。

使刀男子怒目一睁，左手一挥，一团细闪银针便朝着他破空而去。

蠢货！

苏九陌纵身而起，脚在紫衣少女肩上一点，半空中翻一道半弧，长剑直追那一团银针。

“叮叮叮……”

银针像是有了磁性遇到磁铁，随她的剑化为一道银色白光，以迅雷之势击向紫衣少女面门。

使刀男子凌厉刀势本已挟风而至，此刻不得不回身救主，苏九陌剑势倏地一转，白光顿如闪电，岔出十余道，顷刻间击倒一片。

苏九陌立即收手，返身奔向院门，慕长风把剩余爆竹全部点燃，连火把一起往她身后一扔，拽住她的手腕夺门而出。

苏九陌一愣，反手抓住他手臂，带着他奔跃而起。

身后传来紫衣少女的命令，“追！”

几下起落，两人飞跨两排屋脊，正巧眼前一家客栈门前有人下马，苏九陌加紧步伐，躬下背，将慕长风的手臂往自己腰上一甩，“抱紧我！”

说着话人已经跨落到马背上，缰绳一扯，双腿一夹，马儿一声嘶鸣，扬蹄便冲，伏在她背上的慕长风尚未坐稳，马儿一跑顿时四仰八叉往后倒，哇哇乱叫，苏九陌想也没想拽住他的手往自己腹部扣，“抱紧！”

几乎同时，身后半空一道鞭响呼号而至，苏九陌俯低身体往后一瞥，一句“趴下”尚未出口，腰腹骤然一轻，慕长风已被长鞭圈住脖子往后拖去。

“女侠，救……”

苏九陌回身一扑，勾住慕长风的腿，脚在马鞍上一蹬，身翻如雁，剑缠软鞭一路往上。

紫衣少女未料苏九陌反击如此迅猛，软鞭险些脱手，情急之下，她扬手撒出两枚暗色银针，苏九陌当即剑往下压，身体空翻避过银针，紫衣少女趁势运劲收鞭，苏九陌顺着她的收势下落，身体一旋，肩膀自她掌边擦过，反身一脚将人踹飞。

苏九陌收了软鞭，回身拽起地上半死不活的慕长风，正要拖着这无用书生继续奔逃时，一道森然杀意直袭她后背。

“小心！”慕长风惊呼。

苏九陌一掌将他推开，转身横剑，“铛”地一声接住挟开山之势劈下来的阔刀。

使刀男子目光狠厉，大有要将她劈成两半的架势，苏九陌气力已然无几，对峙不过一瞬，剑便被压得落下去几分，刀尖立时破入她左肩，鲜血直流。

旁边的慕长风情急无奈，取下自己身上的软鞭意欲冲过去往使刀男子脖子上套，使刀男子一抬脚将他扫翻在地，手上阔刀一斜，便要向苏九陌咽喉划去。

“她不能死！”紫衣少女惊叫。

刀锋一顿，苏九陌趁着使刀男子这一瞬分神，头一偏，朝后下腰躲开他的刀，同时剑腕一拧，长剑顺着刀锋极力往前削，逼得对面变攻为守，收刀出掌破她的攻势。

场面一时静止。

这一掌苏九陌竟没有躲。

使刀男子的掌硬生生劈在她胸口，而她的长剑，穿透了使刀男子的腹部。

“阿弥！”紫衣少女推开护着她的属下，飞扑而来。

苏九陌冷冷抽剑，退后两步，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夜风幽急，吹得四周的火把呼呼作响，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她的双眼亮得骇人。

慕长风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她单手拄着剑，身形脆薄好似枯叶，让人错觉一碰即会碎，然而那双死一般黑寂的眸里却烧着熊熊烈火，透出一股坚不可摧的气魄。

静立片刻，她像是忽然回了魂，转身抓住慕长风的手，发足狂奔。

紫衣少女接住倒地的使刀男子，极怒之下衣袖一甩，一片银针黑雾立即飞了出去，“给我追！”

她身后两个人撒腿就追。

眼见黑雾逼近奔逃的两人，半空中突然投下一面酒幡，紧跟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在空中连翻两个跟头，又旋了两圈，两个追兵随即砸进两侧土墙。

银针黑雾悄然消散，那身影耍着酒幡翩翩落地，紫衣少女见状秀眉一扬，拾起软鞭一跃而起，恰在这时，屋顶跳下一个人来，“柳玄青，你给我站住！”

柳玄青将酒幡往紫衣少女头上一抛，旋风似的飘远了，凄惨的声音渐传渐消，“大小姐，我真的不能娶你啊……”

待紫衣少女掀掉头上的酒幡，突如其来的两个人已追着跑远，而苏九陌的身影也早已消失在浓浓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