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图霸业 第6章 分崩离析

谢知婉允许百姓进府避难不单单是为了庇佑被无辜卷入这场改朝换代战争的人，更是为了庇佑谢府众人。

若是骆玄成功，杀进阙都后他不会屠杀无辜百姓，只会以盘踞京中的世家开刀。那么还停驻着百姓的谢氏府邸至少不会被率先开刀。

若是尉迟家守住了，那么谢府的行为就更不会遭到皇室的谴责。

只是这一切的未雨绸缪都是以谢知礼没有临阵倒戈为前提。

谢知礼胡子拉碴，双眼无神，看着打开的谢府大门，又看看自己的姐姐终于忍不住倒地，晕了过去。

“把将军扶回去吧……”谢知婉闭上眼睛。

自己的弟弟回来了，几乎毫发无损，他做了什么谢知婉心里已经十分清楚了。

临阵倒戈，投奔逆党。

就算骆玄赢了当上了新君，谢知礼的行为也被人不耻。

何卿云在大门外左右张望，疑惑地说：“奇怪，舅舅都回来了表哥怎么没回来？”

谢知婉如遭雷击，突然意识到什么。

对啊，自己的侄子哪去了？

骆玄基本掌控全局，于是作为谢知礼亲信的东营被释放，刘武灵骑着一匹枣红马立刻脱队赶回来。

“谢一璇呢？”何卿云还以为表哥和刘武灵已经回合了，她仰头问。

刘武灵神情恍惚，没有抓住缰绳，在谢府门口几百双眼睛的注释下被马狠狠颠了下去。

“你怎么了？”何卿云吓一跳连忙去扶，刘武灵骑术很好，是小辈里首屈一指的，从前哪里出过这样大的失误。

“谢一璇……他……”刘武灵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有摔倒了再没力气爬起来的时候，这是头一回。

“他回不来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吼出来，“谢一璇回不来了！”

谢一璇的性命决定着谢知礼的选择，在这场虞军楚军的博弈中，双方以谢一璇为赌注来博取谢知礼的支持。

而不幸的是，谢一璇在虞军的恶意介入下意外失踪了。刘武灵曾与谢一璇共同打理镇北军的军中要记半年多，怎会不知道这样在战场中失踪的人代表着什么。那样浩大的战场，那样纷乱的刀剑，简直是活人炼狱，不会有人活着出来的。

刘武灵说有人看见虞军为了不让谢一璇落在楚军手里还向他射出一支毒箭。

昏迷的谢知礼嘴里还念念有词，“回来吧…曜儿…回家吧……”

他希望谢一璇的魂魄跟着他回到故园安息，对自己的爱子已死他一定是看到什么才如此深信不疑。

谢府最终在谢知婉的带领下还是简略地办理一场丧礼，把谢一璇的神主牌位放到宗祠的最下端。

他是谢氏这一辈第一个孩子，也是最优秀的孩子。

“只能立个衣冠冢。”谢知婉轻叹道。

谢知礼麻木的脸终于在听到这句话后微微抽动，按理来说作为父母亲辈不该给子女戴孝，可谢知礼依旧披戴着衰重的孝服，无言守立在空荡无骨的灵柩旁。

其实这样的惨剧在近一年的阙都里发生的不少，只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第一次体会到个中酸楚。

谢府沉寂了一段日子。

再次被提起来是在新帝的登基大典上。

《楚·西江记·楚陵王本纪》曰：“帝登基初始，七姓之乱后，平襄内外，昭扬宇野。 ”

彼时骆玄改帝号国号，将自己奉为楚朝的开国君主。作为骆玄称帝的重要因素之一，谢知礼被给予令人艳羡的高官优禄——大楚王朝的首位大司马。

一时间惊疑有之，唾弃亦有之。但更多的，人们把目光投向新的君主，宛如田农对东方红日的期待，祈求他做这片大陆不朽的太阳。

骆玄素有豪气，却也心狠手辣，在他称帝前似乎就已习得合格的帝王心术。

他要在前虞都立下属于新帝的威仪，杀鸡儆猴，而这个人选他已经选定。

他于一日晌午召来他爱重的谢大司马。

谢知礼中午进宫，下午被宫人抬着回来。

宫人来报说，谢大司马与陛下交谈甚欢，多喝了几杯醉倒了。

“可将军明明酒量很好……”刘武灵悄悄跟何卿云议论。

何卿云指尖轻颤，她今天呼吸一直不畅，浑身直冒冷汗，刘武灵的话让她本就不安的心脏惴惴起来。

午夜，夜鸮咕咕地叫着，在旁照顾的谢知婉看着自己的弟弟突然咳嗽，以为他要醒了，忙拍了拍他的后背，结果谢知礼身子突然不正常地抽搐几下，接着翻身把漆黑的血一下子呕到地上。

“陛下，谢知礼毒发了。”宦臣恭敬地低头禀告。

“知道了。”骆玄整了整还新鲜热乎的冕旒，“下旨，让禁军把谢府的人都带走吧。”

“诶，对了。谢府还有什么人在？”骆玄问。

“谢大司马的姐姐何夫人以及他的外甥女何小姐。剩下的就是些家奴。男眷都已经死了。至于谢氏其他人……”宦官回。

骆玄摇摇头，撇嘴笑道：“我也不想做的太绝，本来把谢府男眷赐死给朝野内外提个醒算了，这下好了，就剩两个女人，不杀都不行了。”

“哎……”他叹气，“何昼将军我也是见过的，当真是一代英豪啊！既如此就赐他的妻女全尸吧！”

“至于谢氏其他人我也懒得管，逐出阙都随他们自生自灭吧。”

“是。”

宦臣退下后，骆玄坐在富丽堂皇又空无一人的金殿，不会有人再看出来这里几个月前曾遭到血洗，他像握着权利一样牢牢握紧这座龙椅，他自语道：“谢知礼，你临阵倒戈，就算你再厉害我也真不敢用，走到今天的地步都是你自找的。”

此时谢府请来的大夫纷纷束手无策，认为回天乏术了。

“是骆玄！”何卿云双眼通红，咬着牙锁定了她的仇敌。

刘武灵掩住她的嘴，宫里的太医还在这里，谢氏最后的大树倒了，但谢氏一族不能再招来杀身之祸了。

何卿云愤愤不平，把刘武灵的手推开，“你拦我干什么！他骆玄做得我还说不得了？！”

刘武灵无法，心虚地环视帘帐后忙碌的大夫，悻悻地把手放下。

来的大夫中有谢府门下医馆的人，老大夫须白癯瘦，精神矍铄，头发还未打理一看便刚从家里赶过来。

随老大夫同行的还有他的爱徒——刘武烈。

“大哥，何姐姐。”刘武烈今年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样，向二人乖乖地问礼。

“你不在家好好待着，来这里干什么？”刘武灵看见人后大惊，轻斥道。

“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我们家受了谢府这么大恩惠怎么能不来帮忙呢？”刘武烈道。

“哎你……”刘武灵觉得这话好像没问题，但又好像不太合时宜，磕巴几句，就随着小子去了。

没一会，老大夫出来了，他不语，只是对着谢知婉摇头。

“都出去吧。”谢知婉下令，“谧儿留下，其他人都去外面等着。”

刘武灵离开前回身看了眼何卿云，她已经越过帘帐在自己的舅舅面前跪好。

为自己哥哥戴的孝还未解除，就又要面对舅舅的离去。刘武灵心中不忍。

“嗬…哈啊……”谢知礼的声音十分粗粝，像是两张砂纸相互剐蹭，他说不出太多话了。

“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谢知婉轻问道。

他的牙齿已经被毒血污染，面庞变成一种可怖的青黑色。

“曜儿……”他呼道，“爹爹对不起你……”

“何昼……”

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何卿云意外地抬头。

“对不住……姐…死在棠丘的人本来应该是我。”

他磕磕绊绊地说，当年本来他谢知礼中了流箭，一命呜呼，为了救他，身上只有一些轻伤的何昼死了。

“是我带走了你和谧儿的幸福，你那么爱他，我又明明知道。”

谢知婉吐出一口气，“放过你自己吧，这么多年，战场的事谁又能说明白谁对谁错，我从没有怪过你。”

“谧儿…我让谧儿失去了父亲，谧儿也不会怪我么？”他喘着粗气问，缓缓伸出手。

何卿云泣不成声，她握住舅舅的手，哽咽道：“不会的，这么多年您已经足够爱护我了，您和我的父亲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谢知礼没有说话，他定定地瞧着何卿云。

何卿云被看得发蒙，她轻喊:“舅舅……”

谢知礼忽地像个少年人一样咧开嘴笑起来。

“娘……你来接我了……”

多年后再回想这夜，何卿云依旧不清楚是当时舅舅已经意识涣散分辨不出人了，还是她真的很像亡故的外祖母，同样，母亲也没有来得及告诉她答案。

谢知礼缓缓垂下手，他是被人下毒而死，死前眼睛耳朵还在淌着黑血，只怕到地下他的父母会辨认不出他。

谢知婉合上眼睛，为弟弟为父母为谢氏流下眼泪，她的心终于在此刻荒芜。

在得知谢知礼临阵倒戈，犹疑不决后谢知婉就立马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看重的人、事太多，却天真地想要留住所有，注定丢了这个又失去那个，所以到最后他连自己也失去了。

夜晚已过，天刚青白，新的一天来临。

骆氏皇城的禁军们手执矛戈兵临谢府，周身盔甲在天光下齐齐闪耀着雪亮的光芒。

“陛下有旨！抄没谢府，谢氏府下在籍所有人统统压入大牢，听候处置！”为首宦官是骆玄家奴，叫做宁际中，自骆玄少年时期就跟着他，十分得其信任。

宁际中把一个册子交给为首的禁军，“比着这个拿人，别抓错了，这是咱大楚开国的第一桩大案，可别糊涂办了。”

“是。”

禁军首领听命，他手里的册子是谢府这么多年在籍常住的所有人，上至谢府的四个主人，下至刘晚刘武灵这样的家奴。

何卿云闻言无法忍耐，她双手推开大门，双眼微红，像是饿了许久的狼，恨不得撕咬这里所有人。

谢知礼此时已经阖目咽气了。

她的出现令宁际中眉头微动。

“何小姐，请节哀。”宁际中稍稍欠身。

他也算年事以高，看到谢府的小姐如此年轻，青春大好的年纪却即将命丧黄泉，他本人甚感惋惜。而作为大楚王朝的奠基人之一，为了这个王朝的兴昌发展，无论多少人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他冷漠起来，道：“何小姐，陛下有旨，谢大司马一门悉数收押，听后陛下处置。”

何卿云冷笑，“什么理由？”

“额……”

“还没编好？”

这位何大小姐的问题太锐利，同她的外表一样，艳光灼灼，骄狂太过，宁际中怎能把真正原因告诉她，又怎能把一个众所周知又晦暗难言的原因公之于众呢？

“把所有人拿下，不要在和他们废话了！”他朗声下令道，“一旦有人反抗，格杀勿论！”

何卿云大惊，倘如谢府所有人下狱那就是万劫不复，其后果可想而知。

她咬咬牙，大喊道：“刘武灵！带着朝仪剑快走！”

“那你怎么办！”刘武灵手里的刀与何卿云手里的朝仪剑在瞬间交换。

“我娘还在，我不会走的，你先别管我，快走！”她不善使刀，抬肘挥出时，让她比平时要多吃力些。

朝仪剑不仅是武器必要时还是一件信物，要他带着朝仪走，就是告诉他速搬救兵。

刘武灵从令，在禁军包围下，最终滚着刀子杀出重围，消失在春熙大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