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起家虞州,是太祖皇帝最初的支持者,虞州也成为太祖皇帝征战天下的起点。而到如今,王家长房大司马与水寇逆党勾结谋权失败,王家二房三房又转而支持骆家大司马现已加入七姓盟军,都不是忠于皇室的人。
尉迟皇室这些年人丁稀落,成年的皇子多昏聩无用,反正天下都是他们家的不是么?前些年朝堂还翻过夺嫡风浪,可到后来都无疾而终被晋仪帝压下去。
晋仪帝继位时候二十岁,年少轻狂地想开疆扩土带给这个国家新的希望,可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老了,浑浊又多疑的双眼不再像他第一次上战场时有着鹰的锐利,在皇城大殿上扫来扫去没有看到合适的继承者,于是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可七姓盟军迫使他再度睁开这双还对虞朝有用的双眼。
骆玄位极人臣,是朝中唯二大司马,夫人又是王家三小姐,权势滔天。于是晋仪帝把王夫人与他们的儿子骆颜留在阙都,派遣骆玄远驻与北燕的边境。
大虞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皇朝卫队倾巢而出,护卫这座城市。刘武灵与东营已被下令守在城池外围,一百年前洛安沦陷的旧事再度重演。
七姓盟军势如破竹半月内已经拿下数座城池,只怕镇北军还不到西江外口,两军就要临阵对垒了。
“城中这几日好安静。”何卿云轻轻道。
“有能力的人早走了,没能力的就只能在这等死。”谢知婉冷酷地说。
九天前,阙都封城,不再允许任何人的进出。
“那我们呢?”
“祈祷早日找到王氏那些人吧,不然我们也只能等死。”事到如今,谢知婉依旧很平静。
王夫人与骆颜事发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压制骆玄的最后一张底牌不翼而飞,原本还在撑持的皇城在这消息不胫而走后彻底陷入混乱。
——大家快离开这里逃命吧,阙都也要失守啦!
——王家的人都去了哪里?怎么所有人都消失了?
——大虞要亡国了!
在一户官职不小的人家秘密出逃被东营抓住后,皇帝下令:阙都封锁,朝中在京臣子不得离京,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这户人家所有人被斩首,那个臣子的头颅和王大司马挂在同一个地方。
何卿云听见到的人说,王大司马的头被鸟啄食,眼眶那里只剩两个黑森森的洞,与那位大臣遥遥相对。至于那位大臣的头太新鲜,悬挂示众的时候血甚至滴到周围人的头顶。
来的人描绘得更生动,恶心得何卿云一阵干呕,晚上都没吃下饭。
前一天早上,同在平荡徐秀宋楚的战役中升迁的卫野将军带领平南军也出发了,镇北东营不再守卫在阙都外围,而是由平南西营镇守。
这无疑代表着一种不好的信号:以谢府为首的镇北军不再被陛下信任了。
同在城内的刘武灵这天清晨偷偷回了趟谢府。
何卿云双目放空,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腕间的贝白手串,直到看见刘武灵回来猛然站起来:“出什么事了?东营的人为什么被管控起来了?”
“别着急别着急,我就是为这件事回来。”刘武灵四下张望,偌大的谢府只剩下不到二十个人。
“刘晚刘武烈我让他们回去了,其他人也是,家在京城里就回家,京城里无家可归的就留下来。”何卿云说。
“这样也好。”刘武灵点头,“你听我说,现在七姓盟军的势力越来越大,周围世家本就不满皇室,现在一路倒戈多抵抗的少,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
“谢将军几天前就和在楚州和楚军对上了。”
噢,何卿云记起来:骆玄前几日正式称帝,在楚州宣告他会结束乱世之争,会一统江山,会善待百姓。骆家军也就更名为楚军。
这样的消息传到皇帝的耳朵里,晋仪帝非但不怒反而大笑起来,徒惹朝臣疑惑惴惴。
“陛下觉得骆玄做不到,所以在嘲笑他?”何卿云还天真地问她的母亲。
谢知婉轻嗤:“咱们的皇帝也曾这样想过,可你看看现在他在龙椅上的样子。”
“骆玄走的是联合世家盟军的道路,他知道他得到的必将也是被世家裹挟的位子,和当朝历代天子没有半分区别,所以……”
谢知婉看着她,何卿云了然失笑:“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所有人,这只是他的旗帜,不是他的志向。”
“或许曾经是,不过他会妥协的。迟早的事。”谢知婉下出结论。
世家是这个时代运行的规律。
何卿云回神,继续听着刘武灵的话。
“楚州多日停战,骆玄一连几日地劝谢将军投诚他,最关键的是谢将军的态度模糊,这已经惹得陛下不快了。”刘武灵飞速说完,垂首不敢看何卿云的眼睛。
何卿云意识到刘武灵在说什么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她狠狠拽住他的衣领,脸上的表情已经震惊到空白:“你知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可是你的恩人,你的将军!你怎么能这样揣测他!”
“何谧!你应该知道这话不是我的本意,可这件事陛下知道,平南军营乃至朝野都知道,现在镇北东营不被信任被监视也是事实!我们已经到了不能不为自己打算的地步了!”刘武灵握着何卿云的肩膀低喊道。
“那你打算怎样?”何卿云低头问。
“我就是为掩护你和何夫人离开才回来的,我会想办法把你们送出城,陛下随时可能向谢府发难……”
“你疯了?”何卿云挣开他的双手,“你这么做是打算把你的头也和那个叛国贼挂在一起吗?!”
“我和娘走了你怎么办?镇北东营的弟兄们怎么办?就算我们两个出了城,我们找谁?去楚州吗?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可……”
话音未落,一队人把谢家的护院打倒在地,闯进谢氏府邸。
来的是皇城禁军,谢府被围得水泄不通,宦臣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内。
“陛下有旨,谢府众人听旨——”
宦臣在怀德堂前的声音传到后院,何卿云与刘武灵俱是一惊。
“你快走啊!”何卿云率先反应过来,“你不在东营在谢府被人看见就是死!”
何卿云把刘武灵带到延晴院后身,墙根底下有一个隐秘的出口,出口之外是一条幽暗的小巷,不会被禁军发现。
他们小时候经常偷偷从这个出口溜出去,从来没被大人们发现过。
“快走啊!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何卿云推着刘武灵离开,“只有你在外面,那些消息才能传递给谢府,我和娘的安全才有保障。”
刘武灵不再坚持,他对何卿云说,保重自身又说快去前厅吧不要管他了,然后便像小时候为她开路一样“嗖”得一下消失在杂草堆的通道里。
何卿云马不停蹄地赶到怀德堂下跪听旨时,众人已经安安静静跪了好一会儿。
“诶呦,何大小姐的架子真是比当年的何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您母亲在这跪了好一会,您倒是才来。”宦臣不阴不阳道。
“抱歉,苏公公。”谢知婉把何卿云拉到自己身边跪好,“请开始吧。”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二品镇北将军谢知礼护国不利,临阵犹疑,闭不出兵。今敕令谢知礼家眷在京禁足思过,封锁谢宅,惟伏圣命,钦此!”
谢知婉伸手接过黑犀角做的圣旨。
圣旨的制作材料也是有品级之分的。黑犀角是二品大员才配用的,如今真升到二品了反而带来了这样的消息。
谢知婉心中苦笑,伏身:“谢陛下隆恩。”
何卿云跟随母亲深深低下头。
等到来的人都走了,府里的人才抬头。
“不好了夫人!禁军在大门外贴上封条了!”青袖奉命送苏宦官出门,却被禁军关在门内,并用封条封住谢府大门。
何卿云缓缓起身,幽幽道:“封条都用上了,看来离抄没也不远了。”
“他离开了?”谢知婉问。
“谁?”
“应该跟着东营被关起来的那位。”
谢知婉难得轻松得笑起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延晴院后面有什么我比你清楚。”
“你外公在的时候那个通道就有了。年轻的时候我也喜欢沿着那个通道背着你外祖溜出去。”
何卿云尴尬一笑,她挽着母亲的胳膊问:“那外公知道你这么做么?”
“应该知道,就像我也知道你什么时候出去过一样。”
“不应该啊。”何卿云闹起来,“我一向藏得很好的!”
“谁叫你每次出去不是带上某个人就是让某个人给你打掩护。你每次出去前人家都跟我和你舅舅打过报告,经过我们允许后才放你出去的。”
“原来如此。”何卿云大怒,谴责道:“刘武灵这个叛徒!”
谢知婉摇头轻笑,鬓边发钗镶嵌着的白色华珠轻晃,这已经不是京中贵女命妇时兴的款式了,可母亲还是执拗地带了许多年。
她不需要,有这支就足够了。她母亲说。
何卿云想,能让母亲情状如此,这只能是她父亲送的。
也许过不久就会在地下全家团聚。何卿云面光轻盈。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外面的消息越来越难送进来,三天前谢府与外界彻底失联。
嘭——
嘭——
何卿云闲来无事屋内作画,两声巨响忽地响彻上空。
毛笔没被拿稳,一下子轱辘进桌底。
嘈杂的声音愈来愈近,她打开房门,冲天的浓烟火光自阙都城门而始,府外哀嚎的人声已经很清晰了:
是楚军攻进来了!
“怎么办啊?”青袖着急道。
谢知婉沉吟片刻,坚定道:“撕开封条,打开府门,让百姓进来。”
“啊?”青袖大惊,“这不是抗旨?”
“这一战虞军必败,他尉迟皇室都要完了,这圣旨还有什么用!”谢知婉言语刻薄。
何卿云大概明白母亲的意思,疾跑到谢府大门前狂拍,见无人应答直接用朝仪剑挑开门阀,一脚大破谢府大门。
“外面的!想活命的就进到谢府避难!”何卿云大喊。
门口的守卫禁军还在与楚军交战,见何卿云出来惊讶道:“你怎么出来了?!”
何卿云三两下解决与禁军交缠的楚军,“我再不出来你们就要死了!快进谢府避难!”
禁军糊里糊涂被解围,又糊里糊涂地被拉进谢府。
接下来又先后救了几回百姓,谢府的大门由何卿云带领、禁军护院加持下,居然也抵住了楚军的冲势。
谢府何曾有过这么多人呐!堵着大门来抵抗外面楚军进攻的何卿云望着满院的或伤或哭的官兵百姓欲哭无泪。
日暮时分,外面攻势渐熄。何卿云估计要么骆玄已经屠灭尉迟皇室,篡位成功了要么皇城得到控制,骆玄被诛杀了。
不过看着和楚军比弱了一截的皇城禁军,何卿云还是觉得前者更可能一些。
笃笃笃——
外面传来敲门声。谢府所有人蓦然警觉,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
“是我。”
谢府的主人谢知礼虚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