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玄的楚朝所用的牢狱还是前虞留下来的,这里曾经也遭到屠戮,牢狱的清理并不如骆玄那座看起来堪比想象中的天庭,处处雕龙画栋、漆金描银的皇朝大殿。
牢狱里还隐约能闻到微弱的血腥气,已经锈红斑驳的牢房大门也要为其牢固程度打一个问号,至于房间里的干草,何卿云拍了拍,灰尘扬起,在牢房里投映的阳光下缓缓飞舞又静静消弭。
这间牢房没有大的异味,只有干草还有土地的味道。
死囚牢。
她的母亲被安置在她旁边的牢狱。
“娘,你在看什么?”何卿云问。自刚才起她的母亲便在牢房里踱步,最终停在与她相隔的这堵墙。
“我在看这间牢房里上一个人写了些什么。”谢知婉饶有意趣,关在牢房里对她的影响似乎没那么大。
“喔。写了些什么?”何卿云无聊地问。
谢知婉没有立刻回答,她还在辨认写下这些话的人是谁。
“这个人认识你,先是刻着你的名字诅咒你,墙上划了好几道白痕。”这些痕迹不算旧,很可能就这一年的事。
谢知婉好奇地问:“还是虞国时候的事,你近一年招惹的谁啊?都死囚了还这么放不下你?”
何卿云还在想着逃走的刘武灵,听着这话觉得奇怪,又有点恶心,“娘你这话说的我瘆得慌,我总觉的这个人的鬼魂现在在看着我。”
要不然她总觉的背后发凉。
“你还没说呢,你近一年招惹过谁啊?”谢知婉不死心继续问。
何卿云更觉得奇怪了,“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这个人他写我什么了?”
谢知婉不搭话了。
“好好好我说。”何卿云有点害怕,她顺从地回想,“其实也没什么人,真叫我想我也想不起来。”
她嘟嘟囔囔一阵,突然卡壳。
她忽地怔了怔,心里知道是谁了。
时隔短短四个月,境遇原来已经如此地覆天翻了。旧时前虞故人,居然已经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远。
“是王祝么?”何卿云轻轻地问。
“嗯。”谢知婉回答。
“他临死前一直在骂我?”何卿云又问。
“倒也没有。你也别放在心上。”谢知婉回答。
得,刘武灵要是失败了,她就只能下去问王祝了。何卿云发觉母亲并不想告诉她,也没有多想。
另一边的谢知婉对着墙壁末端,隐于墙根底的血字感慨万千:
生死一梦,回头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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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武灵这边跌跌撞撞地逃出阙都的市集中心,刚才被一把巨槊重重地砸在他的左肩上,顷刻间血肉模糊,红流如注。
妈的,他心里暗骂,这帮人怎么连槊都拿出来了,这合乎常理吗?
他要去的地方是一所在京郊高山上的草庐。
吕文镜,何家一门两代人的授业恩师,看到朝仪剑她一定会帮忙的。
他双眼模糊,心里这个念头支撑他继续向更高的地方攀爬,呼出血沫,又像吞铁一样咽下。
步子早就沉重的抬不起来,又仰着头拼命逼着自己走,在万丈的落日霞光中,远远的碧光粼粼的河流渐渐迷乱了他的眼睛。
吕文镜不问世事多年,住在京郊北郢山上,一所叫成雪庐的茅屋,只因四五月周围的杨花柳絮漫天纷飞如白雪,恍若仙境,只是这几年已不见先前的景致。
如今七月初,天气见热,河边清凉,又背有树荫山脉,吕文镜常到河边修习练武。
这一天她在距离河边不远处树林里遇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人。
让她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个人有一只眼睛是灰蓝色,天生与常人有异。而更让她意外的,是这个人手里拿着的朝仪剑。
亡命之徒!
吕文镜横踢刘武灵一脚,一下子将他踢翻夺走朝仪剑。
“说!这把剑你哪来的?”她怒对刘武灵道。爱徒之剑,辄转两代,她不会认错。
“咳咳……我自阙都谢府来,奉何小姐之命,前来向吕老夫人求救……此为信物……”刘武灵眼睛半闭不闭,抬手指了指朝仪剑。
“那怎会受如此重的伤?”吕文镜依旧警惕。
“谢府历经浩劫,悉数被新君下狱,如今何氏母女不日问斩,要我前来求救,我因此与禁军缠斗负伤,还望吕老夫人见谅。”刘武灵打了个哆嗦,缓缓道。
吕文镜抹开刘武灵脸上的血迹,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嗯,跟着谢将军的孩子里,好像的确有这张脸。
吕文镜抬头望着嶙峋的山,山道间确实有一道浅浅的印迹,恐怕禁军的伤只是前提,真正让他伤重至此的是滚落山崖带来的内体震荡。
刘武灵无法支撑住,倒头昏过去。
“还挺忠心,资历也尚可。”
最后她点点头评价道:“是个忠仆。”
刘武灵得救,被她拖回成雪庐疗伤。
**
刘武灵再度睁眼,望着棚顶,闻到一阵烧干柴的味道。
他费力地起身,感觉自己身上像被按在石碾子上来回碾了一通,全身骨骼“嘎达嘎达”地向他发出抗议。
成雪庐不大,一打眼就能望见蹲在门口的吕老太。
吕老太太活的太久,如今又送走了很多人。她枯瘦的手指抓着一把飞蓬草扔向火盆里,飞蓬又化作飞絮如同火焰的化身一样离去了,人们认为它们可以一直飘到天际向已故的人寄去哀思。
看来吕文镜确实不问世事,连京中发生这样大的事情都直到今天才知道。
“吕老夫人。”刘武灵叫道。
吕文镜回过头,她已经配好武器换好装束。
“你醒了?还好你的伤不会危及生命,不然真够碍事的。”吕文镜不客气道。
“啊?碍什么事?”刘武灵惊讶。
“劫狱啊!”吕文镜理所当然道。
“就凭我们两个?”
“两个人救两个人很难吗?”
“可我们要救的是整个谢府!”
吕文镜有些诧异。她出身洛州吕氏,家族世代驻扎西戎与中原边界,十分受朝廷重视,是同谢氏一样的将门之后,不然也不会升迁如此之快。
世家子弟是不会把平头百姓放在眼里的。
“抱歉,或许没有考虑到其他人。”吕文镜想了想道,“只是情况紧急我没有时间救那么多的人。”
“吕老夫人,我有一个计划。您要不要听听。”
刘武灵将他来时路上听到的一件事告诉吕文镜。
骆玄当时预备谋反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还在尉迟皇室掌控下的妻子王夫人以及长子骆颜寻找到替身以备不时之需。
二人在阙都封城前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被骆玄藏起来了。
如今阙都情况稳定,骆玄预备着手把母子二人接回来,并举行正式的封后和册封太子的典礼。
“所以我打算搅乱当时的典礼,趁乱劫狱。”刘武灵道。
“谁来搅乱典礼?谁来劫狱把人带走?”吕文镜问。
“……”
“除了残余的镇北军又有多少兵马愿意听你调配?”
“……”
刘武灵揉揉鼻子,镇北军的东北二营还好,西南二营已经不剩几个人了,人手兵马方面确实犯难。
“我给你指条明路,朝中其他人或许不会帮你,但他们家应该肯。”
“谁?”
“徐家。阙都四大家族之一的徐家。”
刘武灵猛拍头。
对啊,早该想到的!
徐家老太爷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徐家长女远嫁涿州的赵郡王,徐二女是晋仪帝的皇妃,徐三女虽早亡但却是谢知礼的发妻谢一璇的母亲。
二女儿死于朝代更迭,所生的皇子公主不知所踪,三女婿和自己的外孙也因此而死,这怎能让徐老太爷不恨。
骆玄也知道徐家对他的怨恨,奈何他初到阙都,徐家到底在阙都待的久,根基比他要稳,权衡之下,他只得把徐家向外赶。
“徐家会迁向哪?”刘武灵问。
“西戎有涿州赵氏和我洛州吕氏暂时不需要担心,至于北燕……哼,那本来就是骆玄的地界,况且只怕当时北燕也有暗中支持他,不然他不会放心大胆的南下进攻谋反。北燕暂时不会出什么乱子。”
吕文镜不愧是征战沙场多年的悍将,快速地分析清楚了眼前局势。
刘武灵大悟,他道:“如此说来,看来骆玄会把徐家迁往离岭南最近的澹州,毕竟岭南是徐秀宋楚这些水寇逆党起义发迹的地方,徐秀自去年失败后就失踪了,他应该会偷偷回到他的老巢计划着东山再起,徐家一到,就会有所顾忌,如此一来威胁中原的三股势力都暂时得到遏制。”
“没错。”吕文镜赞道。
刘武灵默了默,想到谢一璇,又想到还在牢里的何卿云心里没来由的一紧。
“徐家会答应的,为了他们自己,他们也绝不会让骆玄如此好过。”吕文镜拍拍刘武灵的右肩安慰道,同时眼睛里迸出精光。
**
为了避讳封后与册封太子的大典,徐家的迁移和何家母女的死期往后顺移。这给了镇北军和徐家府兵得以喘息串通的机会。
徐家在刘武灵找上门告知来意后就二话不说的答应了他。他们的确怀恨已久。
只不过他们提出一个要求:他们要求徐家的一队人马候在阙都门口,他们要提前护送两个人离开并确保这两个人的绝对安全。
这意味着连同何卿云在内的主劫狱队伍却成为了徐家这队人马的替身与保命符。
屏风后的姑娘与何卿云年岁相仿,面上覆着一层白色轻纱,姑娘还带着一名十二三岁男孩,两个人透着屏风怯怯地瞧着他。
刘武灵看了看,了然一笑,答应了下来。
距离大典还有三天。
各方已经协商好,由吕文镜带领徐家府兵干扰大典,由刘武灵带领镇北军趁乱攻克牢狱,冲出阙都。
但此时有一个问题出现:
牢房的布防图还没有拿到。
换句话说,何卿云被关在哪里,现在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