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石凳上,小皇子披一身雪白的大氅,一个平日里不多见的小宫女站在旁边替他撑着纸伞挡雪。
“五皇子今儿见了契国太子心情好,都肯出来透气了。”
好端端的提甘如乐干嘛…
她这样一说,庄弦琰看雪的兴致都没了。
“今儿宫里出什么事了?大家都慌慌张张的。”
他假装打个哈欠,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小宫女摇摇头,
“宫里确实出事儿了,可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
“等奴婢知道的时候,五皇子肯定也知道了。”
庄弦琰不耐烦地闭上眼睛,胳膊枕在石桌上撑住半边脑袋,
“那袁公子今儿还会进宫么?”
小宫女不知道袁意平已经偷摸来过了,认真道,
“奴婢听说太子殿下闹脾气不肯用膳,想来袁大人正在东宫呢。”
“太子殿下发起火来,只有袁大人劝得动。”
庄弦琰刷地睁开眼睛,却不去瞧那宫女,还是装着懒洋洋的模样。
只是说话声音小了不少,带着点少年气的稚嫩和试探,
“太子殿下和袁公子…关系很好么。”
“除了他,竟没人劝得动。”
那小宫女笑一笑,
“太子殿下和袁大人一同长大,年纪也差不太多,自然是极好的。”
“太子殿下脾气大,却从没见他对袁大人发过火呢。”
庄弦琰撇撇嘴,没说话,听着她继续说,
“有袁大人陪着,想必过一会儿殿下就愿意吃饭了。”
庄弦琰的脸彻底拉下来,眼前出现那太子拉着袁意平谈笑风生的模样。
他暗暗攥紧拳。
这太子,看起来比他还大些,怎么饭都要人哄着吃啊?
连他都没让人哄过吃饭!
就在这时,平时伺候他的大宫女过来行礼,庄弦琰看到她手上食盒的时候,嘴撅得比山还高。
独属于少年的风暴脾气又上来。
当然还有不甘心。
“五皇子,该用晚膳了,房里烧了炭暖和,还请五皇子回房用膳。”
庄弦琰头一撇,冷冰冰一句,
“不吃。吃不下。”
他倒要看看,袁意平是在乎他还是那太子多些。
尽管没什么底气。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穿过雪帘砸过来,
“五皇子有兴致赏雪,却没兴致吃饭?”
少年猛地侧目,酥麻感从脚掌窜上来,浑身震了个遍。
袁意平就这样站在雪里,茫茫大地一身黑色外袍,竟连黑色都耀眼。
小厮替他撑着纸伞,他嘴角微扬,暖得可以融化一地的雪。
纸伞下的少年,就这么怔怔望着他起身,手撑在石桌上,心却早飞到极乐之地忘了形。
袁意平真来陪他吃饭了。
—————
为了调查驸马爷府里的事情,不少人连着几夜都睡不好觉。
袁意平大部分时候在东宫,偶尔来太医院,来的时候庄弦琰都在午睡。
他明知道,却还是推门进去,在床边轻手轻脚坐着,看一会儿这小皇子毫无防备的睡相。
有的时候庄弦琰醒了,他们就聊聊公良府的案子。
有的时候庄弦琰还没醒,袁意平就出去了。
这会子庄弦琰刚用完早膳,就有一个小太监来传,说太子殿下叫他去东宫说话。
还没踏进东宫的门,远远就听见什么人很激动地说着什么,声音都哑了。
庄弦琰只管跟着那小太监,一步也不敢落下,生怕等会就迷路在这诺大的东宫里。
两人踩着积雪往里走,那启明殿跟前站了一排人。
一个陌生男人的背影在殿前,孤零零的,雪淋了一头,头发都是白色的。
太子站在檐廊底下,明明淋不到雪,却有太监撑着伞。
庄弦琰眼睛吃了一粒雪,眨巴一下。
他没看清太子旁边站着什么人,像是袁意平。
就在模糊之间,那殿前的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直接穿破雪地砸向地板,发出骇人的声音,
“凶手绝无可能是聂应钟!!!求太子殿下细查!”
那人带着哭腔,话语却铿锵有力,震天响。
庄弦琰本就被雪迷了眼睛,又给他这么一吓,直接往后一个趔趄,险些倒在雪地里。
恍惚之间他看见那太子旁边的人向他这边抬脚,便越发确定这人是袁意平。
擦干眼睛的时候,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已经把他扶住了。
他记得公良府的案子查不出来,只能找了府里一个无父无母的人顶上杀害全府的罪名。
他顿在原地,那跪在殿前的男子突然哭得撕心裂肺,哭声就像他知道康有宁死讯的那天,整个天地都震荡。
心绪不知怎的被撩起,悲伤又开始四溢。
庄弦琰看着跪在地上那人,突然觉得他好可怜。
雪那么大,他又跪着,怎么都没人给他撑把伞。
他不敢上前,又不能后退,脚底就这么被那男人悲惨的哭声一波接一波震撼。
而那边的袁意平一直望着他,似乎是察觉到他进退两难,竟然一把抢过福至手里的伞,朝他走了过来。
袁意平撑着伞穿过雪地,那太子也往这边斜了一眼。
再回过神的时候,袁意平已经到跟前了。
脸上不再被雪粒打着疼,庄弦琰眨两下眼睛,不知所措望着面前人。
“太子殿下叫你来的?”
袁意平淡淡说一句,却抬起另一只手抹掉他鬓角的雪水。
“嗯。”庄弦琰点头,跟着袁意平往殿前走。
胳膊紧紧贴在一起,两人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庄弦琰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那男人是谁?”庄弦琰小声问,偷偷瞟那跪着的男子。
此时男子背上都覆着雪,袖角已经湿了。
“是驸马爷。”袁意平回一句,听不出情绪。
庄弦琰却吓得不轻,一把扯住袁意平的袖子,呼吸都抖起来,
“驸马爷…怎么这般待遇?连个..下人都不如。”
袁意平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那男人的身影,
“在这东宫,地位都是殿下给的。”
“太子殿下素日不喜驸马,在这里,自然无人替他求情。”
庄弦琰不解,手指都抖起来,
“七公主不爱他么?他是她夫君啊。”
袁意平用一只手把他的脑袋转回来,让他不再看着那个备受瞩目和冷落的男人,
“这里是东宫。”
“别看了,待会仔细回话。”
“殿下心情不好,我留下陪你。”
袁意平说着,两个人已是到了殿前。
那太子转过头来看着袁意平收伞,目光跳到庄弦琰脸上。
小皇子一路过来受了些冻,鼻尖和耳根都红了,却有一股惹人怜惜之感。
小皇子就这么站着,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袁意平。
而袁意平收好伞,第一眼也是回给了这小皇子,而不是他这高高在上的太子。
那驸马爷的哭声,也愈发刺耳。
———————
袁意平把伞给福至,自己站在庄弦琰身后。
那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撇过头去,看着地上的人。
哭声微弱了些,放在雪地上的双手已经冻得淤红。
池熙元叹声气,
“查案的人找不出凶手来求本王。”
“找了个最稳妥的人出来,你却来替他鸣不平。”
“本王就想不明白,人已经死了,又有什么好求。”
地上那人猛地抬头,被眼泪打湿的脸粘了几块雪。
庄弦琰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虽然哭得狼狈,却是眉清目秀,那双大眼睛好像把所有情绪都放大,让人跟着心颤。
雪滑下来,无声落在他衣襟上。
“殿下,不是他做的事,他不该受此屈辱啊!”
“死人又知道什么!”
池熙元大吼一句,大袖一甩,耐心似乎被耗完,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吓得半死,
“你公良府富甲一方,百姓要一个解释方能定民心。”
“那帮废人查不出案子,可这个解释必须有,此人无父无母,选他是不得已,却是最合适。”
“谋害你公良府是诛九族的大罪,若非如此,有多少无辜之人要受牵连,你明不明白。”
驸马爷不说话了,可表情却愈发痛苦。
庄弦琰好像看到一把大刀悬在他脖子上,就要往下砍。
“若你明白,就回去吧。”
“来人,送驸马回宫。”
两个小太监走下台阶,池熙元果断转身,大步跨进了门槛。
“我们进去吧。”袁意平在身后说道。
可庄弦琰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一步,就这么呆呆看着那两个小太监把行尸走肉一样的驸马爷扯起来,半拖半拽往外走。
眼泪流了一行下来,他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袁意平的大拇指抚在脸上,替他刮掉那一行眼泪,他才意识到自己很难过。
“袁意平。”
他侧过头,对上袁意平的眼睛。
“驸马爷和那个顶罪的人,关系很近吧。”
“我好像明白他在想什么,可我也明白太子殿下在想什么。”
袁意平想开口,他却拉住他的衣袖继续说,
“若我是那驸马爷….有人要拿康有宁顶罪….”
“我会,生不如死。”
袁意平替他拢好身上的大氅,有些霸道地罩住他的两只耳朵,庄弦琰一下子就觉得没那么冷了。
“你不是他。”
“别想了。”
庄弦琰点点头,鼻腔有些放肆地吸吮着他袖管袭来的苏合香,乱跳的心脏也安静许多。
就像一个小孩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不需要再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承受所有恐惧和不安。
“进去吧。”
袁意平放下手,冷风又灌进耳朵。
甚至比刚才还冷。
庄弦琰吸吸鼻子,强行把眼泪压回去。
刚要转身,就有一个小太监出来行礼,挡在袁意平跟前,
“袁大人,太子殿下说,只五皇子进去就好。”
“袁大人还请先回府。”
殿外的两个人都愣一下。
好容易安定下来的小皇子抬眼,那相府公子也低眉。
一股愁,一股忧,却有两股不舍。
可他们和驸马爷一样,身不由己。
庄弦琰毅然转身,大氅微微扬起来,尾尖染上一缕白。
他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是一个人活着了。
为了活而活着。
如果没有袁意平,他本不会奢求不切实际的心安,和快乐。
这里提到了一点《杀妖只是穷鬼副业》的内容
在哭的是正轨人间的公良冶
【袁意平你对庄弦琰的偏爱写在脸上了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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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