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楠木圆桌上铺开十二只碗碟,正中一盘双鱼戏珠奕奕欲生,剩余十一道热菜腾起氤氲的雾气,将中间的主菜缠绕成云。
丫鬟将红线手边的核桃撤下去。
红香在盘子撤离桌面前眼疾手快地又抓了一颗。
“阿姐,你吃不吃?”
红线摇头,脑子里依旧是白日里两个影子坐在青瓦间笑谈的模样。
“不吃你盯着它看那么久?”
红香自顾自说着,将核桃扔进了嘴里,含糊不清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往核桃里头藏了金子。”
红线笑笑,向桌上一碟晶莹剔透的红绿水饺挤了挤眼睛,道:
“我把金子藏在那里头,你可要多吃些。”
话音未毕,便见一众人搀着老太太从百鸟争凤的屏风后头出来,红烛摇晃间,老太太左手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更显透亮。
红线收敛了笑意,也将眼神从老太太右侧的元一脸上收回。
刘婶从老太太手里刚接过暖炉,门外一小厮便疾步走了进来,凑近刘婶耳边说了句话。
屋内喧闹渐渐退下去,便使得刘婶凑在老太太耳边说话的声音清楚了几分,一片雅静中,红线耳朵动了动,只听见一句:
“今儿这顿饭他要赶不上了。”
老太太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神色,听了这话,依旧是往常一副慈蔼的模样,眼角长缝微微一挤,将细细的皱纹直延到耳边,在银白色的发间消散。
一杯高举,盈盈的晚风从支起的窗棱间透进。
羊脂玉扳指轻轻扣在桌面上,聚起所有人的目光。
“年节里且得让灶王爷瞧着咱们这儿一团喜气,一个个的沉着脸做什么?难不成我是什么恶兽巨猿,要将你们生吞了不成?”
红香噗嗤一声笑出来,道:
“老太太哪里话,你要是恶兽巨猿,我们岂不是猴子猴孙?”
“什么猴子猴孙,我瞧着你倒像个二师弟。”元一也笑,话音从老太太的肩膀上飘落在红香的耳里,眼神却在红线脸上停了片刻。
红线垂眼低头,将腰间系上的白玉组佩握在手中,冰凉沁手,这才压下去隐隐微动的心绪。
“好了好了,年岁里一道团圆饭,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罗嗦,只盼祖宗来年保佑你们这群猴子猴孙,平安康乐,事事如意,今日且端了你们的酒杯,碰一碰满桌的喜乐。”
只只手臂高举,绕着圆木桌围成参差不齐的茎枝,丫鬟将中间主菜的白玉珍珠轻轻一敲,立时从中落出胭脂红的汤水,清香漫桌。
“来年如意。”老太太抬了抬杯口,一边笑着,一边将酒水一口闷下。
桌上众人有样学样,红线便抬起自己的酒杯和红香轻轻碰了碰,两姐妹互相笑着,也脱口一句“来年如意”,喝空了小杯。
喝过三巡,酒气盖过了满屋的檀香。
老太太早已打着哈欠回房,剩下几个亲戚倒的倒,歪的歪,连红香都是耳红脸热,扯着阿饱的袖子说要骑大马。
红线酒量却好得出奇,一连喝过数十个不相熟的人前来敬酒,连大襟袄最上面一枚小扣都没解开。
元一离开前在红线面前敬了一杯,只看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话,便踏着外头皎洁的月色出了门。
红线放下酒杯,疾步跟了出去。
屋外有风鸣。
红线顺着长梯追上元一的背影,两手并用攀到屋脊,见元一又抬头望她一眼,便只顾着理清白日里放在屋顶上的花灯,好像她在与不在,都没什么关系。
红线靠近两步,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
等到一只花灯扎好,静静放在红线脚下,她才开口,问道:
“不是说晚上就告诉我吗?”
“告诉你什么?”
红线抿了抿唇,道:
“我家大黄喜欢吃核桃仁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元一头也没抬,语气淡然地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道:
“你家那只狗我见过的。”
“什么时候?”
“你不记得了?”
元一转过头来,终于放下手里束紧扎口的另一只花灯,望进红线的眼里,道:
“我们两也见过的,你不记得了?”
红线一怔,透过月色看向面前这个仿佛熟悉又仿佛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子,只见他再也不像平日里那样满脸嬉笑,琥珀般的眼瞳中只有自己一袭薄薄的身影。
她缓缓摇头,试图从脑海里找出和元一相叠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元一挪开了眼神,叹出微不可闻的一口气,才道:
“你离家那年的上元节,祖母遣人接你来我家放花灯,是我在门口等的你。”
见红线还是糊糊涂涂的样子,元一将手里花灯往她手里一塞,指着檐下廊角处的灰鸟铜铃,道:
“那儿,我就站在那儿掰核桃,看见你身后跟着一只威武雄壮的大狗,二话不说扑到我的脸上,叼走了我手里刚掰开的核桃仁。”
红线挑起耳边一缕发丝,有些不好意思了:
“竟有这种事?”
“岂止是有,我在门口就地打滚一圈,哭声响彻天地,结果你只是站在身边静静地看着,末了还从衣兜里掏出另一只核桃,说——”
“说了什么?”
“你指着你家的大狗说,‘外头的有毒,别瞎啃!’”
“胡诌!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元一拾起一只花灯起身,示意红线跟着他来,两人在纤薄的月色中摊开双臂,摇摇晃晃踩着不过一脚宽的脊檩向前,越过飞檐起翘上张扬的鸱吻,元一又开口:
“那夜还着了一场大火,你也想不起来吗?”
微微的冷风拂过两颊,像老人生茧的手捋平红线挑出的几根发丝,随晚风高高捧起。
她摇头,影子也跟着摇头。
刚要说实在想不起来,抬头望向元一挡在前面宽阔的后背,金线锻边的赤色红袍像火浪一般被大风吹得翻涌,脑子里忽地一闪,便使她停下了脚步,向两侧望了望,迟疑后指向庄子西南角,问道:
“是那里,是不是。”
元一在不远处回身,安安静静的望着她,没有说话。
红线低头,转过手中花灯,透过薄薄的灯纸望向未着灯火的油芯,再抬头的时候已是满脸泪水,指着西南角一处空落落的园子,在模糊的双眼中已经看不清元一的面容,只一句声音极轻的话脱口而出:
“是那里,我阿爹阿娘,就是死在了那里,是不是?”
这句话仿佛并不需要谁的点头,又是一阵寒风,吹落她手中轻提的花灯,天上地下皆是倒灌的冷风,全都顺着鼻腔汹涌地朝胸口一处挤进来。
红线低头退了两步,越退越远。
元一两手垂下,便在屋脊上望着她几次三番站不稳的身影,踉踉跄跄远去。
拾起落在屋檩上已被摔落的花灯,灯纸被大滴的水渍洇开几圈泪痕,像几处刚结痂却又被揭开的伤口,一半新,一半旧。
送到再也看不见那身削瘦的青影,元一才一手一只花灯,独自向前,登上只余十来步距离的小楼。
小楼架在一处怪石嶙峋的小山上,从这里往下望,便将永安侯府所有的屋舍收在眼底,几处星火微闪,窄巷间的灯笼串成纵横交错的长线,像经脉血络一样充沛生机。
元一抬眼远望,西南角是空的。
火油从两盏花灯里燃起,照亮灯纸上两道浅浅的朱字。
一道写“元”,另一道写“一“,只是这“一”字实在过细,便像在灯纸上横贯一条纤纤长线。
两簇青焰顺着九重檐顶上递来的东风送灯远去,转瞬在夜风中化成两点流萤,又像刚落的新光,上下沉浮。
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两盏灯,飘落在西南角的那处草屋顶上,燃了一场彻夜未熄的大火。
元一望灯远去,从自己袖袍中取出一枚藏了很久的骨笛。
灰白色的笛声从中间折断,看上去已经有了很久的岁月,红线身影已经不再,他也就没有机会再将这支旧日里拾到的骨笛还给她。
想起日后两人未必再有言语的机会,元一将骨笛放在嘴边,缓缓奏响。
破音的微响成不了曲子,也算不上好听,气息落稳送进笛口里,奏出一道时高时低的怪鸣。
目光落在飞高的花灯上,元一又想起第一次仔细端详红线眼睛的样子,看她捧着花灯飞高,然后双手合十闭目。
那时流着鼻涕的男孩还笑说许愿这样的事情都是大人骗小孩的把戏,女孩眼睛却没有睁开,长长的眼睫微颤,语气里有轻轻的不屑:
“许一个心愿,自己听见就好了。”
明明是相仿的年纪,一个满目深沉,好像已经过满了数十个岁月,另一个仍然是留着鼻涕,吸吸哒哒的,只顾着盯住女孩在月色下泛光的眼睛。
元一无奈笑了笑,猛地拾起高楼漆柱边椅上的长弓,将羽箭搭上,缓缓提臂拉满。
锋利的箭端从脚尖慢慢提高,掠过正门屋檐下一道隐匿在黑暗处的身影,元一便将准头挪了过去,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