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漏窗穿过三道石墙,层层叠叠之后,正有一株挂满朱红色盘长结的玉兰树框在中间。
袋中黄梨滚落一地,翻到少年的脚尖上,少年便弯腰拾起,一个一个送进红线的口袋里,笑道:
“还别说,姐姐你的背影和漏窗里的那位大姐姐像极!”
红线拢了拢耳边发丝,从袖口中摸出一两足银递给少年,只说:
“不用找了,就当姐姐给的压岁钱。”
卖梨少年当然喜不自胜,咧嘴笑着把银子收进怀里,乘着红线转身离开前,又往束成萝卜裤的口袋里摸了一个小小的木刻黄梨出来,道:
“姐姐你要是不嫌弃,就把这个拿回去,是我闲时自己刻的,值不了几个钱,明年等我手艺精进了,再刻个更好的和你来换。”
红线没有推辞,将木梨收进怀中。
沿路几个铺子的确收了往日里高高挂起的大帆布,店门虽然开着,老板们也没什么做生意的念头,碰见了上次在玉桂坊买龙须糖时的老头,大老远的,老头便举着一只皮包骨头的手臂在冷风中朝红线招手,声音贯彻整个街市:
“三缺一!小娃儿!来一把啊!”
红线忙不迭地挥手,连说家中还有要事,仓皇跑了一路,也没看个方向。
不料竟闷头撞进一条窄窄的死胡同里,胡同两面以青白色的石墙相围,尽头是一堵两人高的岩壁,正中却站着一条极为硕壮高大的灰狗。
大狗足足高到了红线的腰间,笼嘴中两排齿牙在巷中微微泛起冷光,竟像一柄磨得光亮的砍刀。
红线两腿微颤,朝身后看了一眼,又和这条灰狗对视,喃喃道:
“你别过来……”
语气中气势毫无,全然没了当日与张小草对抗时的底气。
未等红线话音落地,灰狗便踏出前爪,喉间滚动着朝她靠近。
红线再来不及细想,转了身子便朝身后奔去,便听身后一声嘹亮的吼叫,还没等灰狗追上来,红线竟自个儿左脚绊右脚,扑通栽倒在地。
好在手中装黄梨的口袋早已被店主束紧,虽被红线在踉跄中抛在手边,也不见黄梨从中滚落出来。
紧接着是温热的气息带着一股粘稠的涎水滚到脸上。
灰狗摇着尾巴扑腾到红线身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红线沾灰的两颊舔了个干干净净,惹的红线咯吱直笑,一早忘了之前的胆战心惊,一边推着灰狗一边道:
“好了好了,别舔啦!”
灰狗一脸卖好的模样,端端正正地坐好在红线身边,鼻头不停喷吐雾涌云蒸的气息,眼睛却往红线手边的梨袋子划拉。
红线坐起身来,将布袋开了一个小洞,拿出一只黄梨在灰狗面前晃了晃,笑笑:
“你要这个?整那么大阵仗,还以为你要连我也吃了!”
便将黄梨朝地上轻轻一抛,自己浅笑着摇了摇头,念了句荒唐,拍拍衣裳沾染的尘土,就此转身离开。
不料才走出去两三步,身后又是一声不大不小的吼叫。
红线回头,见刚刚才抛出去的黄梨竟像从来未曾出现过一般,全无痕迹,只有灰狗张着笼嘴上前两步,用一身并不油亮的皮毛蹭着红线的裙角。
红线暗自嘀咕,倒怀疑是自己刚刚白日里做了一场梦,又将布袋打开,抛了一颗黄梨出来,见灰狗追着黄梨而去,这才往巷子口离开。
不过两息,哒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又响在身后。
再回头,依旧是灰狗一脸天真无辜却淌涎水的模样。
红线无奈,道:
“这袋梨说好了还要给刘婶送去的,不能再给你喂了!”
狠下心走了两步,一回头,见灰狗耷拉着两耳坐在原地,一双眼睛亮亮晶晶,红线心底一软,只好又开了口袋,轻轻将黄梨放在脚下,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大狗听,道:
“最后一颗,再也没有了。”
如此两步一回头,三步一转身,红线每每走出去不到半条路,就见身后灰狗绕着她的裙边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只好将黄梨一边走一边抛,有时抛到墙角,有时放在路沿,有时也摆了一颗在脚下,诱着灰狗过来摸了两次绒毛乎乎的脑袋。
一边说着,“最后一颗,真的是最后一颗”,一边将黄梨丢了一路。
走到永安侯府两座落满杉叶的石狮子身边时,口袋里的黄梨竟被她丢得一颗不剩。
红线愕然于铜门数丈外站立,将布袋从里到外翻了个遍,连黄梨杆子都没找到一个,只好和蹭着她脚尖摇尾巴的灰狗大眼瞪小眼,哭笑不得道:
“小灰,这回是真的没有了。”
“什么小灰,它叫大白!”
干净清越的声音翻过远山和层云,从红线的头顶上传来。
仰起脖颈向上,便见元一搭着两脚在青瓦飞檐上坐着,一边向红线这头勾手,一边笑道:
“大白,来来来!”
灰狗高声朝元一一声吠叫,举着尾巴转头就走。
元一失笑道:
“哎,吃了我大半年的馒头窝窝头,如今怎么说不认人就不认人了。”
红线本要转身往府里进,临时起了意头,就地仰着脖子向元一问道:
“明明一条灰狗,何故叫什么大白?”
“这么说话累不累?底下有梯子,你上来我再告诉你。”
红线向街市两侧望了望,见巷子两侧往来行人没有几个,府内伙计也见不着几个人影,这才扶着梯子缓缓登上元一高坐的青瓦。
“稀奇了,平日里你不都是躲着我的吗?”
红线耳边一热,又将声音缩成蚊子状,道:
“没有的事。”
元一也不深究,扎紧手里的花灯灯骨,一边朝红线扬了扬头,示意她往自己身边坐下,一边道:
“两年前在十八里巷见到它的时候,它才是只三个月大的小白狗,那时候也是冬天,大雪铺遍所有的石板,这狗伤了一只腿,躺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我便将它带回去,请赵老三替它看看,喂了大半年的吃食,见它日渐亲人,想着日后带只大狗出去招摇撞骗——”
元一说到这句,扭头看了红线一眼,轻咳一声,道:
“不是,我是说带它出去见见世面,也好有个伴,便为它取名‘大白’,当亲兄弟一样相待。”
“谁料刚放出府内,这狗竟然再也没永安侯府跑进来过,日日在街市中蹭吃蹭喝,如今倒吃得膘肥体胖,只是毛色差了点,当初的雪色不见分毫,也难怪你叫它小灰。”
红线笑了笑,在屋脊上拥住双膝,道:
“你日日喂它馒头窝窝头,它若还想留在府中,那才是稀奇了。”
元一扭过头来,本要再辩解两句,说是赵老三嘱咐的事情,不听也不行,但转头竟嗅到红线身上一袭淡淡的冷香,忽地愣了神,偏头转到另一处去看檐角铜铃,言语淡淡,回道:
“是么?”
“当然了。”
红线言辞认真,道:
“幼时我家也养过一条大狗,都是喂的骨头肉粥,最爱吃的要数——”
“核桃仁。”
“什么?”
元一转过头来,也不避开红线怔愣的眼神,笑了笑,道:
“你家大狗最爱吃的,不是核桃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