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中,那人似有所感,抬头向元一这边望来。
微暗的灯火印照出他脸上分明的棱角,虽看不见他眼中神色如何,远远地,却总觉得寒风中席卷着两股威势,直奔顶上高楼而去。
檐角铃铛被风吹响,叮叮当当的声响里,元一猛地松开手中羽箭。
羽箭破风而去,却早就偏了方向,在利啸的风鸣声里射穿一盏花灯莲花底座悬挂的锦囊,锦囊束口的细线随羽箭而落,从中坠出漫天小颗小粒的桂花糖。
四面巷子的孩子不知道从哪里蜂拥而出,欢呼中高捧双手,仰着脖子朝月亮上张望。
檐角下的男人轻轻拍手。
红线大病不起,正月里数十天,皆是长衫大褂的医师从小屋里来来去去。
好不容易过了十五,才勉勉强强睁开一双薄薄的眼皮,脸上血色全无。
“这到底是招了哪路的神仙,刚过新年,就给你下了降头不成?”
红香洗净一抹白巾,轻轻敷在她的额头,满是埋怨,道:
“还是谁家小子往你酒里掺了毒?活活去了半条命!”
红线就着阿饱送来的米粥喝了几口,由红香在耳边唠唠叨叨,等她停了,才问:
“住了这么些日子,屋里灶台修好没有?”
红香一拍脑袋,道:
“忙来忙去的,竟将这事给忘了,要不是姐姐你说,我差点都要忘了自己还要开门做生意!”
红线勉力笑笑,语气轻得好像整个人都要从窗子边上飘出去:
“去请几个铁匠再打一口锅来,应该费不了多少时间,烧火的灶子可以慢慢修,实在不行,借了隔壁张婶子的大口炉用,也能过几日。”
“这么些麻烦事,还不如在这里多蹭吃蹭喝几天。”
红香刚一说完,便见红线轻轻然然地瞥了一眼过来,立即改了说辞:
“姐姐说得也是,总是住在别人家里,该是不自在的。”
说完,自己又嘀嘀咕咕地,总觉得红线病愈之后像是哪里不对劲似的,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身上却总有什么自己说不上来的地方和从前不一样了。
叫来阿饱,双手叉腰气势十足地吩咐了一通,最后嘱咐道:
“且再住上两日,和老太太说一句再走。”
阿饱点头应下,按往常的习惯该要一声不吭转头就走,今日却中了邪,竟从腰间摸出一块乌绿色的玉牌,交到红香手中。
红香两眼瞪得几乎要比上门下挂着的灯笼,好半晌说不出话,只道铁树开花,今日踩了狗屎运。
正板着脸要将玉牌往自己怀中收下时,才听阿饱慢了半刻钟说的话:
“二小姐,这玉牌是府里大公子交来的,说请大小姐醒了后,去街市常青楼中一趟。”
红香又一次瞪圆了双眼,火气几乎要从脑袋顶上喷涌而出,大骂:
“你不早说!害我白高兴一场!”
阿饱挠挠头,问:
“二小姐高兴什么?”
“走!立刻给我走!有多远走多远!”
红香本想将手中玉牌远抛而去,想了想瞧着这东西也算个稀罕物,碎了还不一定要赔多少银子,片刻间便脱了脚底一只鞋,狠狠掷到阿饱身上,打得他仓皇而去。
常青楼的招牌并不大,门口一匹晃荡的水蓝色大布盖住门洞,风一吹来,布匹就左右摆荡,几次三番露出蓝布后面墨黑一片的里间。
红线拉着刘婶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永安侯府中原不只元一一个公子,上头还落着一个常年不着家外头奔波的大哥。
两人未曾见过面,更别提有什么交集,红线转道去老太太那儿问了一通,才知道这大哥外头做的正是瓷器生意,和许宁手底下一个瓷窖有过几次来往,想来这次也是生意上的要紧事。
“常青楼。”
红线在门外轻声念出牌匾上面的朱字,很久才一声谓叹,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想着只要不是和元一碰面,做什么都好。
帘后只有一个双瞳微蓝的女子立于一影壁前,伸手拦下红线,恭恭敬敬问道:
“姑娘可有门券?”
红线一怔,从来没听说过进门还有门券这种东西,便踌躇着将怀里的玉牌递上去,道:
“是……永安侯府的——”
话还没说完,影壁前的女子即刻躬身,将玉牌老老实实还了回去,道:
“原来是大公子的贵客,怠慢之处,还请包涵。”
便将两手放在耳边,轻轻拍了拍,立时有两个侍从从一侧现出,领着红线绕过影壁向前。
壁后是六扇并齐的雕花铁门,侍从拉住最左侧门扇上的铁环敲了三声,门扇徐徐朝里开,便见着一条长长的甬道。
行至尽头,又推开一扇木门,才见耀人的天光像利刃一般将身后的暗道一刀斩尽。
四面八方飘来淡淡的花香。
红线抬头,才见顶上的梁柱藏在一张硕大的绢帛之下,借着灼目的天光,能看出绢帛和梁木之间装满了新开的鲜花,正中的鲜花花瓣则被尽数剥掉,只用花蕊填满梁木的间隙,这样花香也就更加浓郁。
雕栏玉砌的对面是一圈半圆形的看台,看台逐步落下,露出最底下一片椭圆形的赛场,场中有光膀子的壮汉从左右两侧的铁牢中缓步走出,猛兽的面具下是一身健壮的筋肉。
一声哨响,赛场中的两名壮汉猛地冲对方奔袭而去,角力中大有生死一搏的意味。
台上享乐的人群跟着起哄,数不清的金币银锭从空中抛下,金银交错间,像落了一场奢靡的大雨。
侍从推开栏杆尽头的一扇铁门,一墙之隔,角斗场中奋起的呼哨和激昂都被关在门后。
屋子不算很大,左右各有十步宽阔,正中一把太师椅坐着一名硬朗的男人,左右两侧则又分坐着身着华服的其他人。
门内又是门,门外也是门,一扇又一扇的铁门木门里,红线早已失了几分耐心,见着屋内众人,便也没什么探究的神色,等着侍从再领她去哪里,或者通报什么人。
屋内一众人的目光却都焦聚在她的脸上。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怎么领来不相干的闲人!”
左侧一名老者怒目瞪来,大喝一声,这才惊得红线回过神来退了两步,满脸茫然。
正要自己退出去时,又见太师椅上正坐的男子摆了摆手,让人端来一把椅子,道:
“是我的客人,不妨事,先坐下吧。”
这声不大不小的吩咐竟霎时湮灭了老者的威势,额头上撇成“八”字的眉毛不等人捋,自个儿歇了下去。
红线惶惶在男子身边坐下,听了好半晌,才知道这屋里原来是商讨常青楼新一年的明账暗账。
按说和钱财相关的事,都属于密事,常人若来,巴不得竖起耳朵多听一会儿,红线却对此毫无兴趣,听了两耳朵眼皮便沉得像绑了两只铁球,直往下坠。
脑袋一哒一哒地左右摇摆,像被人扯了细线一般时前时后,未等片刻,忽地脖子猛一后仰,整个人便向后倾倒下去。
底下的椅腿高高翘起两只,眼看就要来一个人仰椅翻,红线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后托在一块厚重的石块上,竟然座下这把榆木老椅稳在空中。
红线回头,才见正位上的男子伸出一手,稳稳妥妥地扶住椅背。
屋内商议的声响此时并未歇下去,几人交头,几人接耳,左右两侧说话的声响像蚊子一样嗡嗡地绕在红线耳边。
却无一人察觉正中太师椅上男子挑眉的动作。
红线回头道了声谢,见这男子并没有看她一眼,余下一手仍旧仔细翻着账本,便拍着胸脯将椅腿轻轻搁下,理了理耳边碎发,又状做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只是几位老者相谈的话语实在无趣,满屋肃容里,红线百无聊赖,便将刚刚收进怀里的玉牌又拿了出来仔细端详。
这一看不要紧,吓得红线差点拿不住手。
屋内没有窗,以四角灯火照亮,玉牌在昏暗的房间里盈转暖橘色的灯火,像在一片宽叶上填了一面火红的流霞。
世间好玉千种,这也不是值得让红线吃惊的事情。
惊就惊在,仔细看去,这块玉牌左右两侧竟然各嵌一条微小而平整的银蛇。
赫然是通远银庄派给贵客的青圭玉。
红线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正位上的男子,只能估摸出他不过年长自己几岁,财力竟依然雄厚至此,忍不住啧啧称舌。
心道传闻中永安侯府一日比一日落魄不过是假象了。
通远银庄作为江南最大的钱庄,分号直数到一百零九,庄子里的格律严紧到十二年来从未算错一笔账目,因此庄前排队存取的百姓常常数不胜数,有时清晨赶去,傍晚才能取出一笔银子。
据说在通远银庄每月存取银两达十万之上,会由钱庄伙计亲自送来一枚莹白的圭玉,凭此圭玉出入银庄,常有伙计亲自接引,免去烈日下暴晒的虐行。
街市上常有些员外家的少爷将此圭玉悬在腰间,玉璧摆荡间引来一阵侧目。
而每月存取银两达五十万之上,钱庄伙计则会送去一枚翠青色的圭玉,银两进出越多,圭玉颜色也就越趋于墨色。
此时红线手中的玉璧已然青得发乌了。
而这块玉璧,却不过是这男子随手用来送人的门券。
红线谓叹一声,默然将玉璧收回到了怀里最贴身的衣裳里。
“今日便到这里吧。”
男子起身,看了一眼红线,遣送了左右两侧的贵客,才整整衣冠,向她微微点头,道:
“久等了,我是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