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孙绍祖这日在外肆意纵酒,喝得酩酊大醉,步履踉跄地回到府中。一进迎春的房间,便将迎春折磨得痛苦不堪。发泄完心中的暴虐之气后,他便又晃晃悠悠地朝着通房丫头的住处走去,倒头便酣然睡去,鼾声如雷。
待天明时分,孙绍祖从宿醉中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听闻孙府长史官说薛蟠的官司竟然已经了结。他一番打听后,才知晓原来是贾雨村在暗中从中斡旋,帮了大忙。孙绍祖混迹官场多年,素知贾雨村与贾、王、史、薛这四大家族之间盘根错节,关系错综复杂,而且贾雨村在官场上手段极为高明,人脉极广,势力庞大。他心下暗自思忖:“这贾雨村如今手握权势,人脉通达,实在是一棵不可多得的遮荫大树。倘若我能与他攀上关系,日后在这官场和商场之中,或许就能凭借他的力量,扶摇直上,谋取更多的利益。”想到这里,他不禁心生悔意,暗道自己先前对迎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鲁莽了。若是能借此机会讨好迎春,通过她与贾府重新修好关系,说不定便能寻得接近贾雨村的契机。
于是,他赶忙吩咐下人备下八色礼盒,皆是些珍贵稀罕、价值不菲之物。而后,他腆着那张厚脸皮,满脸堆笑地朝着迎春的卧室走去,打算去赔罪。一见到迎春,他便口若悬河,满嘴都是甜言蜜语,那模样仿佛前番对迎春的种种恶行都化作了过眼云烟,从未发生过一般。他拉着迎春的手,轻声说道:“娘子,都是我不好,前几日喝多了酒,失了分寸,才做出那些混账事来。你可千万莫要放在心上,我这心里啊,对你可是愧疚得很呐。”
迎春自幼聪慧过人。见孙绍祖正殷勤地讨好自己,便瞅准时机,轻声说道:“夫君,我离家许久,心中甚是想念家中的亲人,想要回贾府省亲,不知夫君能否应允?”孙绍祖此时正巴不得卖个顺水人情给迎春,听她这般说,忙不迭地应道:“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回府省亲乃是人之常情,我岂有不应允之理。你只管放心回去,我这就吩咐人备下青绸围子车,再遣四个伶俐的小厮随侍左右,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回贾府去。”说罢,他立刻着手安排,不多时,一切便准备妥当。他面上堆满笑容,亲自将迎春直送出二门,才转身回府。
且说迎春乘坐着青绸围子车,在四个小厮的随侍下,一路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荣府。她心急如焚,连衣裳都来不及更换,便匆匆忙忙地扑进了贾母的怀中。众人定睛一看,但见昔日那娇花软玉般的人儿,如今却模样大变。她鬓发散乱,几缕碎发随意地垂落在脸颊旁,眼泡高高地浮肿着,显然是多日以泪洗面所致。她的十指之上,新伤叠着旧痕,触目惊心,连那原本鲜艳亮丽的葱绿撒花裙上,都沾着几点烛油,显得格外狼狈。
一旁的奶嬷嬷见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捶胸顿足地哭诉起来:“老祖宗呐,您可不知道,姑爷夜夜醉醺醺地归家,稍有不顺心,便对姑娘动辄鞭笞。前日里,他竟丧心病狂,将滚烫的茶水直接泼在了姑娘的手背上,姑娘疼得险些晕死过去啊……”奶嬷嬷的话音未落,一旁的探春早已气得柳眉倒竖,双手将手中的帕子绞得稀碎,口中恨恨地说道:“这孙绍祖简直不是人,如此欺辱我贾家的女儿,我定要找他算账!”凤姐此刻更是丹凤眼吊起三寸,眼中满是怒火。就连向来沉稳、如木头人般的李纨,此刻也红了眼眶,心中满是对迎春的怜惜与心疼。
贾母紧紧地搂着迎春,泪水止不住地纵横而下,悲声说道:“我猪油蒙了心呐!原以为孙家与我们是世交,将二丫头嫁过去,能有个好归宿,不曾想却害了她。”说着,她手中的沉香木拐杖不停地将地砖敲得咚咚作响,那声响惊得檐下的鹦哥扑棱着翅膀乱飞。邢夫人在一旁见此情景,坐立难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说道:“嫁出去的姑娘,终是……”话还未说完,早被王夫人冷冷的一眼截住,王夫人毫不客气地说道:“大太太这话可就差了,难道我们贾家的女儿,是任人作践的不成?”
且说绣橘这丫头立在纱橱后,心中悲愤交加。眼见迎春腕上伤痕累累,她早把手中的绢帕绞成了麻花。待听得邢夫人说出“嫁女如泼水”这般凉薄之语,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忽地扑跪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惊得那博山炉中的香烟都飘散开来。
“老祖宗明鉴!那夜姑爷醉得双眼通红,似铜铃一般,劈手夺了姑娘的梳篦,狠狠地掷在地上。姑娘不过才说了句‘仔细扎了脚’,竟被他揪住青丝,头发顿时散作飞瀑!”说着,她掀起衣袖,只见臂上鞭痕纵横交错,如同蛛网一般,“奴婢护主心切,挨了三鞭,倒听那厮嚷什么‘五千两买来个丧门星’!”
绣橘这一番哭诉,让满堂之人都陷入了寂然之中,唯有那铜漏的滴答声,声声催人心肝。贾母手中的蜜蜡佛珠“咔”地一声断线,南红玛瑙珠子滚落满地。
探春怒不可遏,霍然起身时,石榴红裙摆扫翻了一旁的茶盏。怒喝:“好个中山狼!真当贾府无人?明日我便去都察院递状子,倒要看看是他孙家的鞭子硬,还是大清律例的铡刀快!”
李纨忙扶住几欲昏厥的迎春,她素日守寡,脸上此刻竟泛起了一丝血色:“好妹妹,且把这参汤喝了,吊着精神。”转头又向王夫人道:“咱们诗礼簪缨之族,岂容外姓折辱?二妹妹纵是庶出,也是老爷的骨血……”话到此处,她忽然噤声,原来是瞥见邢夫人铁青的面皮。
凤姐儿早暗掐手心,算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丹凤眼掠过算盘上的珠光,款款上前说道:“老祖宗容禀,孙家这般作践,咱们若动用雷霆手段,反倒会落人口实。不若让琏二爷带着太医登门告知孙府,只说姑娘归府时诊出恶疾……”说着,她指尖在迎春腕间的白纱上轻轻一划,“届时孙家自会求着和离。”
邢夫人听闻凤姐儿的主意,大声斥道:“好个破落户的主意!难道要全京城都晓得贾家女儿……”话还没说完,便被迎春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声打断。只见迎春身子剧烈颤抖,脸色煞白如纸,一口鲜血猛地咳出,染红了手中的罗帕,那方染血的罗帕轻飘飘地飘落在地,不偏不倚,正好覆在先前散落的佛珠之上,景象触目惊心。
“我的儿!”贾母见状,心疼得老泪纵横,一把将迎春紧紧搂在怀中,声音颤抖地喊道,“鸳鸯,快取我的龙头拐来!明日便让赦儿去五城兵马司,我倒要为我这苦命的二丫头讨个公道!”众人见状,皆是悲戚不已,屋内弥漫着一股哀伤又愤怒的气息。
却说这一日,宝玉如同往常一般,依照规矩前往贾母处进行晨省。他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路来到贾母的居所,抬手轻轻掀开那猩红毡帘,正要踏入屋内,却骤然听到里间传来一阵嘤嘤的啜泣声。这哭声如同一把尖锐的钩子,瞬间勾住了宝玉的心弦,他心中猛地一紧,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不见。
宝玉忙抬眼望去,只见屋内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迎春虚弱无力地歪倒在贾母的怀中,原本整齐的藕荷色衫子半褪在一旁,露出的腕上布满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那些伤痕纵横交错,恰似洁白的绢布上洒下了点点刺目的朱砂,直刺得人眼睛生疼。
奶嬷嬷在一旁,满脸皆是痛心疾首的神情,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声泪俱下地哭诉道:“姑娘在孙家……”话还没说完,她便悲从中来,情绪激动得难以自持,双手一颤,竟失手将手中的药碗摔落在地。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药碗瞬间摔得粉碎,茶水和药渣四溅开来,惊得檐下的鹦鹉也跟着连声叫嚷起来:“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宝玉见此情景,如遭雷击,只觉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在了原地。手中原本捧着的汝窑茶盅也不受控制地“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茶盅内的枫露茶如泉水般泼洒在青砖之上,洇出一片深褐的水渍。
就在这时,忽听得迎春哽咽着开口说道:“那厮口口声声说老爷收了他五千两……”她的话音还未落,窗外骤然刮起一阵阴风,那风呼啸着,带着一股肃杀之气,猛地吹进屋内。风势强劲,将案上摊开的《金刚经》吹得哗哗作响,书页不停地翻动着,最后竟恰好翻到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一页。
宝玉只觉天旋地转,脑袋里乱成了一团麻。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那年中秋家宴的场景。彼时贾琏两赴平安州归来,席间众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贾琏衣袖晃动时,不小心掉出了一个泥金信封,凤姐眼疾手快,笑着一把夺了过去。如今细细想来,那信封上的火漆印纹,分明就是节度使衙门的款式!这其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宝玉一时之间竟理不出个头绪。
“宝兄弟可知……”迎春忽然抬起头,眸中射出异样的光彩,缓缓说道,“那日孙绍祖醉酒,曾提及大姐姐在宫中……”话还没说完,她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宝玉正待深入思索其中的蹊跷,忽听到贾母颤抖着声音说道:“我的儿,这话断不可外传……”贾母的话还没说完,外间便有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孙家来人接二奶奶了!”
话音刚落,只见邢夫人带着孙家的婆子闯了进来。但见那婆子满脸堆着虚伪的笑容,仿佛戴着一副假面具,手中却紧紧攥着一根乌木包铜的家法棍,棍头暗红,看着好似沾染过鲜血一般,让人瞧了不寒而栗。
宝玉长叹一声,眼神中满是忧虑与无奈,说道:“二姐姐,我只恨自己空有一腔热血,却什么都做不了。二姐姐如今受这般苦楚,大姐姐在宫中又不知是何境况,我实在是心乱如麻。”
正说着,只见贾母面色铁青,眼中含泪,端坐在榻上,对着邢夫人和孙家婆子厉声说道:“你们孙家把我贾家的女儿折磨成这般模样,今日若不给个说法,休想将人带走!”
孙家婆子满脸堆笑,嘴上说着软话,却又带着几分强硬的态度,说道:“老祖宗,我们家姑爷也是一时糊涂,这不,特意让我来接二奶奶回去,往后必定好好待她。”
邢夫人在一旁也帮腔道:“老太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二丫头已经是孙家的人了,还是让她跟婆子回去吧,免得在这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地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怒声说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贾家的女儿,岂是任人欺辱的!今日若是这般轻易让她回去,往后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这时,迎春挣扎着起身,拖着虚弱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到贾母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泪流满面地说道:“老祖宗,孙女命苦,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是无颜再留在贾府。况且孙绍祖那厮心狠手辣,若是不跟这婆子回去,只怕会连累贾府。孙女愿意跟她回去,只望老祖宗和家里人都能平安顺遂。”
贾母听了,心如刀绞,伸手想要扶起迎春,可手臂却好似有千斤重,无力地垂了下来,哽咽着说道:“我的儿,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嫁进了这狼窝。”
宝玉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大声说道:“二姐姐,你不能回去,那孙绍祖就是个禽兽,回去了只会继续受苦。我们贾府难道还怕了他孙家不成!”
探春也在一旁轻声说道:“二姐姐,你莫要冲动,再好好想想。”
迎春抬起头,眼中满是决绝的神色,说道:“宝兄弟,三妹妹,我心意已决。这就是我的命,躲不过的。”
众人见迎春如此坚持,都沉默不语,屋内弥漫着一股沉重的压抑气氛,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家婆子带着迎春离开贾府,徒留满心的无奈与悲愤。
且说迎春随孙家的人离去后,贾府气氛凝重压抑。邢夫人却把迎春的遭遇抛到脑后,转身就和王善保家的凑在一处,商议中秋礼单的事儿,言语间全是对礼品的挑选盘算,像眼前的烦恼都与她无关。王夫人则独坐暖阁,四周安静,只有她轻轻的叹息。她目光盯着那对御赐的珐琅百子瓶,怔怔地落泪。
这时,宝玉挑开帘子进来。王夫人察觉到有人,忙用帕子擦泪。那帕子是湘云送的,帕角绣的金麒麟在微光里闪着光。宝玉挨着炕沿坐下,一眼就看见案头摊开的《金刚经》上有泪痕,“如露亦如电”几个字都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了。
“我的儿……”王夫人刚开口,话还没说完,宝玉就攥住她的衣袖,急切地问:“太太真要送二姐姐回那孙家吗?”他声音带着颤抖,满是焦急和不甘。
王夫人转动佛珠,严厉斥责:“糊涂种子!你不懂女子要遵循三从四德的道理吗?”说着,她抬手指向壁上挂的《女诫》条幅,接着说:“你大姐姐在宫中……”话说一半,她突然停住,像是想起忌讳的事儿,原来是元春上月密信提过“圣体违和”,让她满心忧虑。就在这时,窗外刮起冷风,把壁上的《女诫》条幅吹落,正好盖在枯萎的荷花上。
宝玉却像着了魔,大声说:“我这就去求老太太!把紫菱洲的匾额换成‘慈航普渡’,孙家来人,就说二姐姐出家了……”他话还没说完,王夫人发怒,扬手一挥,腕上的翡翠镯撞到汝窑茶盏,“咔嚓”一声,镯子裂成两半,碎片掉在地上。
“作死的孽障!”王夫人气得发抖,骂道:“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你父亲知道了还得了……”这时,周瑞家的慌慌张张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太太,快去看看,孙家接亲的车马堵在宁荣街口,还抬着顶青布小轿来!”
宝玉一听,心中怒火和悲意交加,再也按捺不住,夺门而出。他双颊发烫,发丝在风中乱舞,额上汗珠滚落,滴在衣襟上。
跑到沁芳闸边,宝玉停下脚步。他双手撑膝,大口喘气,抬眼望去,闸下水面漂着几片残败荷叶,在水波里起伏,像命运坎坷的迎春。荷叶边缘枯黄卷曲,叶片有残破的洞,在残阳下显得凄凉。
忽然,微风拂过,传来假山后隐隐约约的吟哦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谁迟……”这声音透着哀愁孤寂。
宝玉循声转头,看见黛玉站在溪边。她穿着月白绫衫,手中捧着个绢人,绢人穿着葱绿绫裙,胸前绣着“五千两”字样。
宝玉还没来得及问,黛玉就抬手把绢人扔进溪水里。绢人在水面停了一下,就被水流卷走,只留下几缕丝线缠在芦苇间。
宝玉满心疑惑,快步绕过假山来到黛玉身旁。黛玉眼中有未干的泪痕,看着楚楚可怜。
“林妹妹,你这是……”宝玉轻声问,“这绢人为啥绣着‘五千两’,和二姐姐的事有关吗?”
黛玉叹口气,望着宝玉说:“二哥哥,这‘五千两’就是孙绍祖欺辱二姐姐的由头,他仗着这银子,把咱们贾家女儿当玩物。我恨自己没办法,只能做个绢人扔到溪里,为二姐姐出出气。”
宝玉听了,心中刺痛,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都怪我没用,保护不了二姐姐。林妹妹,你放心,我不会让孙绍祖再猖狂下去。”
黛玉摇头,抬手擦泪说:“二哥哥,别自责。这世间的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孙家势大,咱们贾家不能轻举妄动。”
宝玉咬牙说:“难道就看着二姐姐受苦,孙绍祖逍遥法外?我不甘心!”
黛玉看着宝玉,轻声说:“二哥哥,这事得从长计议。先探探孙绍祖的底细,看他有啥把柄。”
宝玉点头,眼中有了希望:“林妹妹说得对。我就不信他孙绍祖能一直嚣张。”
这时,阴风吹过,沁芳闸边芦苇沙沙作响。天色更暗,残阳余晖消失,夜幕降临,把贾府笼罩在黑暗中。宝玉和黛玉并肩站着,望着渐渐隐没在黑暗里的沁芳溪,默默无言。
且说迎春离去之后,邢夫人仿若将此事抛诸脑后。王夫人对迎春的离去伤感不已,独自在房内幽幽叹息许久。这时,宝玉进来向王夫人请安。他一眼瞧见王夫人脸上有泪痕,心下一惊,不敢贸然坐下,只静静站在一旁。王夫人唤他坐下,宝玉才小心翼翼地挨上炕,在王夫人身旁坐了。
王夫人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一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便问:“你这又是为何这般呆愣着?”
宝玉忙回道:“没啥特别的。只是昨日听闻二姐姐的境遇,我心里实在难受。虽说我不敢告诉老太太,可这两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咱们这门第出身的姑娘,怎么能受这般委屈?况且二姐姐本就懦弱,向来不与人争执,偏生遇着没良心的混账东西,一点都不知怜恤女子的苦处!”说完,眼眶里泪水直打转。
王夫人长叹一声,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样呢?”
宝玉急道:“我昨夜倒是想出个主意:咱们跟老太太说明实情,把二姐姐接回府里,还让她住紫菱洲,咱们姐妹兄弟照旧一处吃饭、一处玩乐,也好让她免受孙家那些腌臜气。孙家来接人,咱们就不放。便是他们来接一百回,咱们也留她一百回。就说是老太太的意思。——这样岂不是好?”
王夫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嗔怪道:“你这孩子,又犯傻了!净胡说些什么?女孩子家长大了,终究要嫁人。既已嫁入别家,娘家哪能事事顾全?也只能看她自身的造化,遇着好人家便罢,遇着不好的,也是无可奈何。难道你没听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话?哪能个个都像你大姐姐那般做了娘娘?况且你二姐姐还是新妇,孙姑爷年轻气盛,各自有脾性习惯,新婚难免有些龃龉。过些年,彼此了解了脾性,再生养了孩子,自然就好了。你千万别在老太太跟前提这事,便是我知道了,也不会依你。还不快去做自己的事儿,别在这儿胡言乱语了。”
宝玉听了王夫人这番话,心里虽满是不甘,却也不敢多言。在屋内闷坐一会儿,只觉浑身不自在,满心烦闷无处发泄,便无精打采地起身,拖着步子离开了房间。他只觉一肚子闷气,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园子里,朝着潇湘馆的方向去了。
刚进潇湘馆,压抑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黛玉刚梳洗好,正对着镜子整理鬓发,手里还握着玉梳,冷不防见宝玉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忙放下梳子,快步走到宝玉身边,满脸忧色地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是谁惹你生气了?”连问几遍,宝玉只是低头伏在桌子上,肩膀颤抖,哭得说不出话。
黛玉越发担忧,在一旁椅子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宝玉,过了好一会儿,又轻声问:“到底是旁人让你受了委屈,还是我哪里得罪了你?”宝玉使劲摇头,带着哭腔回道:“都不是,都不是!”
黛玉愈发困惑,皱眉继续问:“既然这样,你为何这般伤心?”宝玉长叹一口气,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说:“我觉得,我们大家倒不如早早离开这世界为好,活着太无趣了!”
黛玉听了这话,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愕,忍不住嗔怪道:“你这说的什么胡话?莫不是真的魔怔了?”
宝玉又摇头叹道:“我哪是魔怔了。我跟你说,你听了只怕也心伤。前儿二姐姐回来时,那般憔悴,哭诉的话,你也都看到听到了。我就想,人为何到了年纪一定要嫁人?嫁了人,就要受这诸多苦楚!还记得起初咱们起了海棠社,众人一处吟诗作对,多热闹有趣。可如今呢,宝姐姐出了大观园,琴妹妹也嫁人了,连香菱也没了。二姐姐又为人妇,这几个知心的姐妹都各自散去,园子也冷清了。我原想去求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不想太太不但不答应,还说我尽说痴话。我便不敢再言语。这才几日,你瞧,园子里的景致大不如前。再过些年,真不知成什么样儿了。所以,越想越觉得心里悲戚。”
黛玉听了这番话,神色一黯。她低下头,默默思量,随后退到炕沿上,默默叹了口气,背转身子,面向炕里躺下了。
黛玉见宝玉如此,心中也泛起酸涩。她轻咬朱唇,沉吟片刻,说:“宝二爷,你也别这般伤怀了。这世间之事,本就难测,二姐姐的遭遇固然痛心,可咱们身处这侯门公府,又有几人能真正顺遂?你看这园子里花开花落,本就是无常之态。当初姐妹们一处吟诗作画、玩笑嬉闹的日子,虽回不去了,可那些过往总归是好的。”
黛玉顿了顿,用帕子擦去眼角泪花,又道:“我何尝不怀念往昔?只是岁月如流,众人各有各的命数。你如今想着要二姐姐回来,心意虽好,可太太说的也有道理。咱们能做的,也许是在这有限光阴里,珍惜彼此情谊。你若总是这般消沉,叫地下的姐妹们知道了,岂不是更伤心?”
说着,黛玉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我知道你心地纯善,重情重义,可有些事儿,并非咱们想改就能改的。二姐姐的事,也只能看她的造化了。咱们且顾好自己,别被这悲伤拖垮了身子。”
黛玉这番话,虽没完全驱散宝玉心头的阴霾,却也让他在苦楚中得了些抚慰。二人相对默默,只有叹息声,都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念中,又为未来的命运担忧。
这时,紫鹃端着茶盏走进屋内。一眼看见黛玉与宝玉相对无言、神色黯然,心下暗自纳罕。正琢磨着,袭人恰好走进来。
袭人一进屋,目光就落在宝玉身上,面露讶异之色,开口问道:“二爷,您怎么在这儿呢?老太太那边正派人唤您呢。我一猜就知道,二爷定是在这儿。”
黛玉听到袭人的声音,缓缓转身,见袭人站在门口。此时黛玉双眼哭得红肿,宝玉看着黛玉这般模样,心中怜惜。他走到黛玉身边,轻声说:“妹妹,我方才那些话,都是糊涂话,你别再伤怀了。你若心里还念着我,就务必好生将养身子。你先歇着,老太太那边叫我,我去去就回。”说完,宝玉转身向外走去。
袭人见这般情景,走到黛玉身边,低声问:“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又为何事起了争执?”黛玉微微点头,轻声回道:“他不过是为他二姐姐的事伤心罢了,我这眼睛只是有些发痒,揉了揉,没啥别的缘故。”
袭人听了,知道这二人之间的情状微妙,不好多言,便默默站在一旁,眼神里透着关切,只盼着他们能早日解开心结。
且说宝玉回到怡红院,刚踏入屋子,袭人就从里间迎出来,笑着问:“二爷回来了?”秋纹在一旁应和:“二爷早来了,方才在林姑娘那儿耽搁了会儿。”宝玉一边解衣裳盘扣,一边随口问:“今日可有什么事儿?”
袭人微微皱眉,脸上露出忧色,说:“事儿倒没有。只是方才太太差鸳鸯姐姐来吩咐,说老爷发狠要你好生念书,还说若有丫鬟再同你玩笑嬉闹,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儿办。我想着服侍你一场,临了却得了这些话,真是没甚趣味。”说完,眼眶都红了,满脸委屈无奈。
宝玉见了,心里一紧,忙上前拉着袭人的手,温言劝慰:“好姐姐,你放心。我往后定好生念书,不让太太说你们半句。我今晚就看书,明日师父还要叫我讲书呢。这会子我若要使唤人,还有麝月、秋纹,你去歇着吧。”袭人看着宝玉,眼里还有几分担忧,轻声说:“你若真肯用心念书,我们服侍着也欢喜。就怕你嘴上说说,哄我呢。”
宝玉急得摆手,赌咒发誓:“好姐姐,我若哄你,就变癞头鼋去。我是真心要改了,往后不让老爷生气,也不让你们受牵连。”秋纹在旁说:“袭人姐姐,二爷都这么说了,想必是真下了决心,你放宽心。”袭人叹口气,说:“但愿如此。二爷也知道,我们做丫鬟的,全靠主子,若有差错,可怎么好。”宝玉又说:“姐姐放心,我明白。往后我在老爷面前挣些脸面,让姐姐们跟着我过安稳日子。”袭人这才点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说:“那二爷可要说到做到,我们也能安心些。”宝玉连连答应,扶着袭人在榻上坐下,又亲自倒了杯茶给她,众人这才稍稍安心。
宝玉不敢耽搁,赶紧吃了晚饭,就叫人掌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四书”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在科举里很重要。尤其《论语》,有先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精要,历代科举都很看重,好多策论题目都从这书里来,义理阐释是衡量学子才学的重要标准,在科场举足轻重。
可望着满篇文字,宝玉一时犯了难,不知从哪儿看起。随意翻开一本,粗看字句好像能懂些,可细琢磨又觉得不明白。他一会儿看看小注,一会儿瞧瞧讲章,那些字词释义、章句解析在眼前晃,却没法融会贯通。
这么折腾着,不知不觉外面梆子敲了。宝玉心里想:“我平日里觉得诗词容易,可这四书学问严谨,我在这上头却没头脑,摸不着门道。科场之路要从四书里深研,我却像迷了路的羔羊,不知何时能找到正途。”想着想着,就坐在案前发起呆来,眼前烛火摇曳,像他飘忽不定的心绪,面对科举学问,只觉前路难行。
袭人在一旁看着心疼,轻声劝:“二爷,歇歇吧,做功课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宝玉嘴里胡乱应着,眼睛却还盯着书本,心不在焉。麝月、袭人无奈,只好服侍他睡下,然后两人也歇了。
睡醒一觉,袭人迷迷糊糊听到宝玉在炕上翻来覆去。袭人忙披衣起身,走到炕边,轻声问:“你还醒着呢?二爷,别瞎想了,睡好了养精神,明儿才能好生念书。”宝玉烦躁地翻身,闷声说:“我何尝不想睡,心里乱糟糟的,睡不着。姐姐,给我揭去一层被,觉着热。”袭人照做,轻轻揭去一角被子,又在旁坐了会儿,见宝玉还没睡意,暗暗叹气,满心忧虑。
袭人道:“天气还凉,别揭被,小心着凉。”宝玉烦躁地扭了扭身子,说:“我心里火烧火燎的,闷得慌。”说着,就自己把被窝往下褪。袭人见状,赶忙爬起身,按住宝玉的被角,伸手摸他额头,有点发热。
袭人道:“哎呀,二爷,别乱动了,发热了。”宝玉苦着脸应道:“可不是嘛,浑身都不舒服。”袭人面露忧色,嗔怪道:“这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就发热了?”宝玉强自镇定说:“不怕,许是我心里烦躁的缘故。姐姐,别吵嚷,万一老爷知道了,要说我装病逃学,哪能这么凑巧就病了。等明儿好了,照旧回学里去。”
袭人瞧着宝玉难受的模样,心里可怜,就温声说:“我靠着你睡吧,好照应着。”说完,侧身挨着宝玉,轻轻为他捶脊梁。这时,两人挨得近,宝玉闻到一股淡淡的女儿香,心里一动,偷瞧袭人,见她专注捶背,几缕发丝垂在脸颊旁。袭人也心乱,挨着宝玉,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听着他的呼吸,双颊泛起红晕,心想这般与二爷亲近,虽是照顾他,却也有些逾越。
没捶几下,两人不知不觉都睡着了。清晨,麝月起身,不经意瞧见袭人睡在宝玉身旁,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心下暗忖:“这袭人姐姐怎么这般大胆,竟与二爷同榻?虽说平日与二爷亲近,可这也……”但念及袭人平日稳重,对宝玉关怀,又把惊讶压下去,只当昨夜情况特殊,是为照料宝玉才如此,便轻手轻脚退出去,生怕惊扰两人。床上的袭人悠悠转醒,察觉身旁宝玉还在睡,脸上泛起羞赧,忙起身整理衣衫,恢复端庄模样,只是心中那丝别样情愫,久久难以平息。
宝玉还睡着,面色泛红,呼吸急促。袭人见状,忙叫麝月打些清凉井水来,又拿干净帕子,蘸着井水,轻轻敷在宝玉额头上,眼里满是焦虑心疼。
麝月手脚麻利端着水盆回来,轻声说:“姐姐,这可怎么办?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袭人皱眉摇头,说:“先看看情况,要是还不好,再去回太太请大夫。这会子去请,万一老爷知道了,又要说二爷装病躲懒,惹出麻烦。”
两人守在宝玉床边,一会儿掖掖被角,一会儿换帕子冷敷。过了会儿,宝玉睡得安稳些,呼吸也平缓了。袭人这才松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摸宝玉脸颊,喃喃自语:“二爷啊,你可要快些好起来,别让我们担惊受怕了。”
麝月在一旁看着,也轻声说:“袭人姐姐,你歇会儿吧,一夜没睡好,我在这儿守着,有动静我再叫你。”袭人微微摇头,说:“我不困,你去看看厨房里的药煎得怎样了,等二爷醒了喝药。”
宝玉悠悠转醒,只觉头痛,四肢无力。袭人忙端来温水,扶着他起身,轻声说:“二爷,喝点水,润润嗓子。”宝玉就着袭人的手喝了几口,抬眼瞧见袭人满眼关切,心里一暖,轻声说:“辛苦姐姐了。”袭人嗔怪道:“二爷说的什么话,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们做什么都愿意。”
不多时,麝月端着煎好的药进来,药香弥漫。袭人接过药碗,用勺子搅搅,等药凉些,喂到宝玉嘴边,柔声道:“二爷,这药虽苦,喝了病才能好得快,忍一忍。”宝玉皱着眉头,也乖乖把药喝了。
且说宝玉这场病,把怡红院闹得人仰马翻。袭人、麝月日夜守在榻前,不敢懈怠。那几日,两人忙得脚不沾地,眼睛熬得通红,却没半句怨言,满心都是宝玉的病情。
宝玉发病时,神志恍惚,胡言乱语,平日里藏着的心思都倒了出来。时而唤着“林妹妹,林妹妹,你在哪里?我要寻你去……”,声音急切彷徨。时而念着“我不要去那学堂,不要念那些之乎者也……”,眉头紧锁,双手挥舞。还说着“老爷莫要生气,我以后定当好好读书……”,声音透着恐惧,身子微微颤抖。
袭人听了宝玉的话,心里五味杂陈。听他唤“林妹妹”,心里酸溜溜的,可她稳重,顾着职责,全心照料宝玉。又想到宝玉厌弃学堂,深知科举是宝玉前程,她盼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如今见他抵触,虽知劝诫难,却更坚定劝他向学的心。
麝月在旁,听宝玉抗拒学业的话,满心忧虑,无奈叹气。她明白宝玉的学业压力和抵触情绪,也知道逃避不是办法,怕他和老爷起冲突,连累自己和怡红院。又见宝玉怕父亲的样子,深知贾府家法森严。此后行事更小心,想着要留意宝玉情绪,别让他再触老爷之怒,惹出事端。
且说黛玉在潇湘馆,听说宝玉病了,心里着急,坐不住,忙带着紫鹃往怡红院赶。进了屋,瞧见宝玉面色苍白躺在榻上,身形憔悴,悲从中来,泪水滚落。她几步走到榻前,泣声道:“宝玉,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就病成这样?”
宝玉在病中迷糊听到黛玉的声音,强睁开眼,见黛玉满面泪痕,心里一阵揪痛,轻声说:“林妹妹,别哭,我这不是还活着吗?只是这几日不舒服罢了。”
黛玉嗔怪道:“你还说轻巧话,瞧你这样子,怎能叫我不担心?”说完,拿帕子擦眼角泪水。
紫鹃在一旁看着两人,嘴角上扬,偷偷发笑。她明白自家姑娘和宝玉的情谊,见两人情意绵绵,又好气又好笑。
袭人在一旁瞧着黛玉和宝玉亲昵,心里醋意渐生。她知道黛玉和宝玉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可此刻见两人在面前互诉衷肠,心里不是滋味。但她不好发作,只得强忍着,走上前,轻声对黛玉说:“林姑娘,二爷刚有些好转,还得好好歇息。您在这儿陪着,怕是二爷又要劳神了。要不,您先回潇湘馆,等二爷再好些,您再来探望?”
黛玉听了,抬眼看看袭人,明白她的意思,脸上一红,又有些恼。但念在她照顾宝玉,也不好说过分的话,只冷冷说:“我自然晓得,只是见他病着,心里着急,一时忘了。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说完,又看看宝玉,眼里满是不舍,转身带着紫鹃离开怡红院。
宝玉瞧着黛玉离去的背影,想挽留,却无力起身,无奈叹气。袭人见状,忙上前安慰:“二爷别着急,等您好了,自然能见到林姑娘。您先安心养病吧。”
宝玉瞪了袭人一眼,说:“你为何要赶林妹妹走?”袭人心里委屈,却不敢表露,只得低声说:“二爷误会了,我只是想着您的身体,怕您太劳神,才……”
宝玉不耐烦地摆手,说:“罢了罢了,你下去吧,我要歇息了。”袭人无奈,只好退下,心里琢磨着日后怎么在几人之间周旋,既要维护怡红院安宁,又要顾及宝玉心思,着实头疼。
麝月在一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明白袭人的难处,也知道宝玉对黛玉感情不一般。她暗自想,贾府里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日后怕是还有得折腾。只盼着宝玉能快点好起来,也希望这些纷扰能有妥善解决的办法,别再生事端。
此后,宝玉在袭人、麝月悉心照料下,病情渐渐好转。只是经这一病,他和黛玉感情更深,怡红院众人的心思也更复杂了。贾府的日子,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不知何时又会掀起风浪。
宝玉病好之后,虽满心不情愿,却也只得去听贾代儒补习功课。想到要在沉闷的学堂里枯坐,和之乎者也纠缠,宝玉就浑身无力。但见袭人殷切的目光、贾政威严的神色,他知道推脱不了,此后每天都按功课做,晨读暮写,不敢懈怠。不知功课进展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