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入冬早,今年的第一场雪在十一月就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这节是数学课,数学这玩意向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亲近的人可能会欺骗你,但数学不会。因为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数学老师是个中年男性,上课时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义务,努力把媚眼抛给瞎子看。
尽管讲台下大部分同学早已神游天外,但还是有极个别人能跟上数学老师的步伐,这其中也有听不懂但很捧场地抬头表现出求知若渴的气氛组,但只要有人回应,老师就会激情满满地把函数题声情并茂地讲完。
忽然,后排某位开小差的同学戳戳昏昏欲睡的同桌:
“下雪了!”
班里从后往前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都保持坐在座位上的姿势奔走相告。这种意料之外的景象可以给他们日复一日死水一潭的生活带来一些变数、一些惊喜。
天气不算特别冷,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落到地上就已经融化了,留下一层薄薄的水渍。
到了上午最后一节课,雪还在下。
物理老师是个年轻女性,刚毕业没几年,正在完成从拘谨学生向老练教师的转变,上课还会和学生们开玩笑、找一些科普向的视频给他们看。
“好,昨天作业的最后一道题也讲完了,还有谁有其他问题吗?”老师问。
一片寂静。
“我看看还有多久下课……两分钟是吧,你们要不收拾收拾准备吃饭?”
老师显然很清楚他们吃饭要经过怎样的考验。
上午最后一节课分为两种:老师会拖堂的,和老师不会拖堂的。一旦老师没有在下课铃响后十秒内放学生走人,那楼道就会先是想起轰隆隆的脚步声,仿佛雷霆炸响,接着人群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填满了整条楼道,双脚离地也可以被人群推挤着前进,像一列永无止境的早高峰地铁。等混在人群中的队伍赶到食堂,食堂早已被攻打下来,无论哪个窗口都需要排队,如果没有顺手占座位的话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快要吃完的同学,迅速抢占座位坐下,前提是你没有饿极了站着就把饭吃完。
所以像物理老师这样善解人意的老师往往会受到学生的一致好评。这两分钟如果用来讲课,既讲不到点子上,饿得眼冒绿光的同学也无心去听,更不会对他们的未来造成什么影响。但如果能早点赶到食堂,起码今天能吃个饱饭然后去休息,不至于那么累。
在毕业多年后,同学可能不记得课本上的某个知识点,但能永远记得某个老师上课时无意说过的一句话。
比如高一还没分科的时候,赵佚班上的历史老师经常会给他们看一些纪录片。他本来是个连博物馆都很少去的人,在看过那部《如果国宝会说话》后,每次去博物馆都会听着讲解仔细看里面的馆藏,从中受益良多。
再比如赵佚刚上初中英语其实不是很好,但是他们的英语老师是个很热情也很有经验的教师,她告诉学生们:“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是有共同点的,只要你会说中文就能学好英语。只要掌握了不同的句子成分排列方式,再不断重复,就能掌握一门语言。”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不然你们想想你们小时候是怎么学会说话的?是不是先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然后学说一句句完整的话,每天说每天说,自然就会啦?”
赵佚还记得当时他们班的英语平均分一直都是年纪最高的。
相比之下高中刘田的英语课实在有点不忍直听了,语法是重复念叨的,发音是不规范的,举例子是不典型的,题目选项也解释不清楚,偏偏他还是校长的什么亲戚,在这个私立学校就算抱上了一棵大树,宁肯祸祸一整个班的学生也要保住自己的饭碗。
所以越被折磨赵佚就越感谢初中的英语老师。
其实互爱一中是有教师评分的机制的,可惜完全形同虚设。不知道这个制度刚开始有没有为同学们筛选过好教师,但到赵佚他们这几届,看似匿名的评分表要由班主任统一收齐上交,同学们只能窝囊地全打五星好评,亲手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断送在那些衣冠禽兽手中。
互爱一中的学生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了“熬”这个字的滋味。如果他们能够有机会了解一些吟诗作对的知识,那互爱一中将成批量产出小李贺和小杜甫,写出无数诸如“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和“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样沧桑的句子来。违背青少年天性的教育模式和意在抹除个体独特性的管理让他们苦不堪言,就连在作文里都只能写有标准格式的议论文而不准写抒情的散文。从这样的做题工厂里走出去而还能保持理性的思考和开放的辩证思维的学生是非常难得的。最绝望的就是他们在高中被不断洗脑“做题和考试就是一切”,一天用十几个小时锻炼铁屁股功,等高考完,啪,所有人都好像变脸了一样,嘲笑你只会做题,没有爱好没有一技之长,除了一屁股痱子什么都没得到,除了右手中指厚厚的茧子什么都没剩下。
还能怎么办,熬呗,全球八十亿人不都是熬出来的。
熬到十二月周末放假,晚上赵佚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互爱一中当然是没有澡堂的,不单是因为北方不像南方那么湿热,动不动出一身汗,更是因为建了澡堂就要另外用水电、安排组织学生的洗澡。校规甚至明确规定两周内只有第一周的周末才能洗头,其他时间经常有政教老师在水房检查,男生的短头发还好说,女生洗头简直可以写一部兵书。
赵佚经常听到同组女生的对话:“我今天洗头,你帮我带饭吧。”
另一个就说“好呀。”
她俩就是一对“洗头搭子”,因为中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只有半小时,如果去吃饭的话水房就人满为患,连水龙头都摸不到,所以只能一下课就冲回宿舍洗头发,让小伙伴帮自己带饭,下次自己也会同样帮小伙伴打饭。
在互爱一中产生的友谊多少都带点抗战情结,比起同学她们更像战友。
但并不是人人都有搭子,或者搭子有事不在,或者没有热水,该同学要不就得挑战生死时速到处借暖壶,要不就得忍着头皮发痒发油等下次洗,或者很干脆地,用冷水洗。
冷水浸透头发拥抱头皮的那一瞬间,这个人往往绝望又决绝。
即使这样,最大的问题也是洗过的头发干不了。连澡堂都没有何况吹风机,而且宿舍楼内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没有插座,想弄干头发只能等最原始的方式——风干。所以要不就不睡觉等头发干,要不就直接睡,互爱一中的女生经常枕着湿哒哒的头发入睡。
赵佚洗完澡正窝在沙发上玩手机,看看这与世隔绝的半个月有什么新鲜事发生。
赵佚的妈妈看着手机屏幕皱眉:“你们学校这些同学家长真有意思。”
“怎么了?”赵佚爸刚洗完碗,擦着手走出来。
赵佚也凑过来,赵佚妈把手机拿给他俩看。
是他们班班群的聊天记录。这个群里只有家长,所以赵佚平时不知道他们聊什么。
起因是一则通知。
刘田转发了校方的放假安排,文件里显示是从2月1日到2月20日放假,也就是农历腊月二十六到元宵节。相对于其他学校的一个月寒假来说互爱一中的假期更短,但是一中学子已经知足了,毕竟平时一个月只有两天假期。
通知没有任何问题,用心险恶的是下一条消息:
刘田:“收到校方通知,本次寒假采用弹性机制,不强制补课,望家长配合,在家督促孩子学习、做作业、复习,共度温馨春节。”
赵佚心想温馨你奶奶个腿儿。
接着就有一个家长发:“收到。”
紧接着是一串儿的“收到”,大家都是无情的接龙机器。
这时,一个家长逆天而为打破队形发道:“老师,孩子在家不听话,建议年后增加补课,合理利用弹性机制,让孩子在学校学习。”
赵佚都要吐了,李明妈妈您这是干什么,你跟你家小孩有仇吗?在一个屋子里待着会死吗?
可怕的是群里寂静了几秒,随后又有一个家长跟上:
“支持弹性补课,我没时间管孩子怕荒废了。”
不是,大过年的您没时间和孩子相处吗?又不是年猪,还能一过年就完蛋?
但是赵佚看的只是聊天记录,他无力改变过去。
许多家长像没有自我意识的人机一样紧跟队形,一个小时内刘田收到了二十多位家长的“请愿”,显然理智的家长还是大多数,但那些微小的声音发出了洪亮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刘田又转发了另一条通知,一看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
“接校方临时通知,为迎合家长和同学的共同请求,现学校决定高二、高三年级提前开学,暂定开学时间为2月10日。收到请回复。”
赵佚看到这里眼前一黑,郁闷得想死。好端端的寒假生生被砍了一半,还全是人为搞出来的,这搁谁心里能好受!赵佚气得在心里大骂那群傻叉。
“有病吧。”赵佚爸言简意赅。
“就是,本来也放不了几天假。”赵佚妈附和。
“妈,我现在转学还来得及吗?”赵佚表示自己还年轻,还有救。
“现在学籍制度查的严,关系也不好找了。”赵佚妈表示爱莫能助,拍了拍他,“还要一年半,很快就过去了。”
赵佚并没有被安慰到。看着是一年半,奈何度日如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