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的魔法 第7章 破冰篇（四）

「挥舞魔杖无法变出面包」，虽然是奇幻作品里的台词，用于概括现代魔法的本质却再合适不过。换句话说，魔法做不到「无中生有」——从空无一物的帽子拿出兔子可是魔术师的领域。根据现代魔法理论的定义，魔法是一种改变「现象」的技术。通过在魔法演算领域中构筑魔法式，再将其投射到外部的情报世界，魔法师可以随心所欲地干涉作用对象的温度、速度、受力等属性，从而暂时改写现实世界的事象。

基于上述理论，可以衍生出许多「让魔法失效」的手段。比如对事象本身进行固定的「情报强化」，又或者阻碍他人魔法生效的「领域干涉」。干脆把魔法师本人打晕当然能从源头上解决问题，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同样粗暴的方法。

“——！”

几乎是感受到异常噪音的一瞬间，黑子猛然将右手从CAD上移开，与此同时，缭绕着电光的火花一下子从他手腕上炸响。

——没错，那就是「直接把魔杖掰断」。

“——不要动。”

陌生的声音突兀响起，从中听不出明显的特征，大概对声音进行了加工。从幽深树影中走出的身影印证了黑子的猜测，那是一个带着摩托车头盔的男性。同为黑色的皮质外套与牛仔长裤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他的皮肤，被其用右手握住的自动手枪（GLOCK 19），冷冰冰地指向少年的头部。

毫无疑问，那是在日常光景中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东西。而黑子却只是盯着现身的袭击者，浅色的眼睛倒映出枪口的轮廓，“不管您接下来要做什么，容我先确认一下——这是「测试」吗？”

“……什么？”

从对面似乎传出疑惑的气息，黑子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点头得出结论，“看来您只是「视力」比较特殊的无关人员……抱歉忽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唔——！”

仿佛面对的不是持枪的暴徒，而是普通的客人——无论何时，少年的礼节总是那样无懈可击。男人由于难以言说的异质感有些畏缩，随后又像是被自己的反应激怒，扯着嗓子喊，“少、少故作玄虚了！我可是知道的，别以为所有人都会被你骗过去！”

“——「帝光研」的看门狗！”

“……”

「帝光研」——对于从属于日本的现代魔法师，那几乎是等同于禁忌的名词。比起辱骂更接近于诅咒，比起厌恶更接近于恐惧，名为「帝光研」，全称「帝光魔法师开发研究所」的那个组织，其凶名本身便等同于纯粹的暴力。

看见黑子沉默不语，男人总算抓回了对话的主动权，空虚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无话可说了吧？我找你们可是找了好久，该死的「帝光研」——”

他一边倒出淤泥一样的憎恶，身形也摇摇欲坠，不得不用双手握住手中的武器，“被你们施加的绝望与屈辱，我可是从来都没有忘记……每天晚上，每天晚上，每天晚上，我都在想怎样才能让你们偿还罪孽、把那肮脏的血一滴不剩地流尽……就差一点我就能复仇了，就差一点——为什么这么简单就被其他人摧毁？明明被夺走一切的是我！为什么要破灭？可恶，可恶！”

“……”

黑子垂下眼睑，这份恶意实在太过单调，反而让人觉得可悲。自己的身影恐怕从一开始就没有倒映在这个人的视野里，不管是姓名、经历还是人格都无足轻重，被他认可的只有那个薄纸般的身份——这样凄惨、无力的咒骂，简直像是人在濒死时发出的哀叫。

“……您仇视着那个地方呢，这也难怪。”

于是他，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怜悯——从那透明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中，仅仅存在体谅般的安抚。他并非在向敌手寻求对话，只是不希望将对方作为没有心灵的物体看待——不管眼前是怎样的存在，这是「黑子哲也」绝对不会动摇的底线。

“——收起你那惺惺作态的嘴脸！”

只是，从各种意义上讲，少年的话语注定不可能传递过去——从过去到现在，相似的光景早已重复到令人厌烦的程度。

“早在几年前我就发现你了，恬不知耻混在人群里的异物，看在「奇迹的世代」的份上才没有选那个时候动手……「帝光研」的畜牲，就该一辈子被关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作为道具、作为装置，被利用致死——”

几乎要抽干空气的咒骂让他浑身颤抖，他不得不停顿下来，用力进行深呼吸。

“哈……就算那个，该死的、猪笼，已经不在了，我最后，还是抓到你了，所以——”

幽暗的自述走到尾声，男性的声音骤然褪去热度。

“死吧。”

几乎与宣告同一时间，烈风擦过少年耳边剐下一缕淡蓝发丝，经过消音处理的模糊枪声迟一步消散。黑子站在原地，爬虫般无感情的视线静静凝视着敌手——分明是稍有差池就要打穿太阳穴的枪击，别说闪躲，少年甚至连眼睫都没抖动。

“精神干涉魔法？……可恶！这方面被「特化」过吗！？”从对面传来不甘心的惊叫，“那，那么——这样又如何？”

男性维持着举枪的姿势，一步一步向少年缓缓靠近。

“只要直接把枪口按在你头上，你大概也没办法耍些什么花招吧？”

“……”黑子依然没有移动，越过逐渐逼近的凶器，那双眼睛笔直注视着敌人的身影，“是，那样确实让人为难，不过——”

“……？”

如同在规劝不懂事的孩童，黑子轻轻抬起一根手指——直到最后，他都丝毫没有表露出敌意的举止。

“「您现在站的那个位置，或许会比较危险」。”

“——！”

来不及思考话语中的含义，下一秒，毒蛇般冷酷的电流闪耀着火花，从背后狠狠咬住脖颈。

剧痛与麻痹同时袭来，连发出惨叫也不被允许，男性的视野被白光吞噬，意识一下子沉入深邃的水底。

×

“小黑子——”金色的影子呼啸而过，从那声音中甚至能听出一丝哭腔，“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那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嗯，我没事，被黄濑君救了呢。”黑子伸出双手抱住金发的同伴，像是要吹散他的不安一样轻轻抚摸少年的脊背，“没关系的，你来得很及时。”

黄濑一边小心翼翼地抱紧对方，后怕的话语不断掉出喉咙，“如果，如果小黑子真的再有什么万一……我恐怕要对整个魔法界彻底失望了。”

“即便舍弃魔法师的身份，作为模特，黄濑君肯定也能努力生活下去的。”

“求你了，不要说这种话……我……”

——真是搞不懂谁才是刚刚被袭击的人。

迟一步赶过来的火神看到这一幕，从心头冒出不合时宜的吐槽。

但他倒没什么嘲笑黄濑的想法，确认搭档平安无事，同样令他由衷松了口气。就算是魔法师，遭受枪械袭击的经验也不多见，法治社会的日本就更是如此——相较之下，黑子这副平淡的态度才让人感到费解，虽说魔法师并不缺乏对抗枪械的手段，在那种距离下，魔法明显比热兵器占据压倒性的不利……

“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办？”

理解归理解，没人提醒的话，这两个人不知道要抱到什么时候——火神绕过烂泥一样软倒在地上的袭击者，向两人出声搭话。

“正常来讲，应该要报警吧？啊，那个我来就好，不用麻烦小火神。”

黄濑离开黑子，先前短暂的拥抱似乎让他恢复了状态，少年拿出通信终端，向火神晃了晃示意。双手重获自由的黑子试着触碰法机的按键，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要准备新的CAD了……真伤脑筋。”

“咦？小黑子的CAD出了什么问题吗？”

“从刚才起就是启动不了的状态，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唔，和CAD有关的话，小赤司肯定有办法……”也许是因为神经一口气放松下来，黄濑的思维比平时更有跳跃性，“说起来，他们家魔工所的名气真的变得好离谱，这几天风纪委员会的前辈全在讨论那个什么，循环什么系统？”

一如既往的，黑子十分自然地接话，“是「循环演算系统（Loop Cast System）」，如果想要了解详细原理，黄濑君可以读一读赤司君的论文。”

“呜，呜啊……我不擅长这种理论啦……”

眼看两人的话题逐渐跑偏，一旁的火神忍不住插嘴。

“那个，我说——黑子，你对这人有什么印象吗？”

“不知道，他的声音被合成过，不过……”

黑子与黄濑对视一眼，最后由黄濑走上前。从火神的位置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金发少年一瞬间冷淡下来的声音。

“确实，这个也需要确认一下呢——”

先将自动手枪远远踢开，黄濑蹲下身，一把摘下男性的头盔——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的景象让火神倒吸一口冷气——简直像是只会出现在惊悚电影中的场景，那是一张遭遇过重度烧伤的面容，从那溃烂的面孔甚至难以分辨五官的位置。

“面部特征损坏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之前有没有见过了。不过，既然他提前布置了驱人和隔音的双重结界，这个人应该是一位古式魔法师。”

从黑子的态度依然看不出动摇，火神莫名有些泄气。

“……那股讨厌的感觉原来是结界吗？难怪我会莫名其妙和你走散。”

“在美国那边或许不太常见，在日本的魔法体系里应该算是古式魔法的一种。”

“诶？小火神原来出过国吗，好狡猾——”

“喂！黄濑你，关注点居然在这里吗……”

紧绷的气氛在几人的交谈中逐渐松弛，注视着搭档平静的侧脸，一个念头忽然模糊地映入火神的脑海——黑子说自己的CAD无法使用，也就是说，在他们赶过来之前，他都一直在以失去魔法师半身（魔杖）的状态独自和那名暴徒对峙吗？

从生理构造上讲，魔法师的身体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猝不及防被枪打中要害当然会受致命伤。如果，如果他们刚才没有及时赶到的话……

“黑子，你——”

然而，正当他叫出对方的名字，淡蓝发少年毫无征兆地拽住了他的手，朝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

下一秒，火神从背后感受到某样东西急速经过，伴随着挖破气流的锐响，“轰”的一声，斜后方的树木爆出哀鸣，大量叶片自头顶雨点般洒落。

“——！还有别的同伙吗？”

黄濑警惕地扫视周围，黑子闭上双眼，似乎在感受着什么，随后摇了摇头，“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应该只是这个人事先设置的延时型魔法。”

“既然小黑子这么说……”

交谈声继续响起，在此刻火神的耳中却显得无比遥远。眼角的余光能够瞥到树干上拳头大小的弹痕，但这并不是引发混乱的最大源头。

——这真的是，属于人类的体温吗？

蛮不讲理塞满脑袋的，全是这种荒诞的念头。

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握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地上那支自动手枪的枪柄——那是一种无生命特有的冰冷感，冷酷、虚无且不近人情；可就在几秒前，恰恰是这只死人一样的手，协助自己摆脱了危及生命的袭击……火神简直要为这份难以形容的反差感到眩晕——什么情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似乎在这时反应过来，黑子主动松开手，看向黄濑，“时间好像也不早了，黄濑君，可以把火神君送回去吗？”

“咦？”“啊？”

同一时间发出呆愣的声音，两人像是较劲一样各自反驳。

“要，要送也是送小黑子回家啊！”

“喂！我才不用这个家伙送！”

“绿间君还有三分钟就到，在把这个人送到警局以后，我会和他一起回去，”黑子面不改色地分别回应，“以及，现在还不确定有没有其他共犯，今晚最好不要有人落单。”

“诶，小绿间会过来吗？”黄濑眨了下眼睛，“原来如此，是小赤司通知的吗……”

“啧，好吧，仅限这一次。”火神也不情不愿地妥协——他确实还有想向黄濑确认的事情。

“好，那么，”最后一锤定音的是黑子，少年轻轻合掌，“今天就这样解散吧。”

×

等到两位同伴的身影走进夜路，像是与之交替一般，另一位高大的身影从道路的另一侧缓缓走出。那是一名带着黑框眼镜、给人一种优等生印象的少年。

“晚上好，绿间君。”

听到黑子的问候，绿间用缠着绷带的手指扶了下镜框，“比起这个，黑子，把手伸出来。”

“……”

不知为何，黑子默默移开了视线，随后摘下左手上的CAD——裸露出来的肌肤上，红色的一圈灼伤显得极其刺眼。

看到他的反应，绿间深深叹了口气。

“你那溺爱般的过度保护还真是一点也没变，为什么不试着让黄濑分担一部分呢？”

“请不要说那么可怕的话……黄濑君会一口气碎掉的。”

黑子也叹了口气，声音罕见有些低落。

“你应该也知道，这样不过是一种恶性循环……不过，最了解黄濑的人是你，我也不打算对你们的相处方式指手画脚。”

绿间从口袋取出一卷绷带，一边握住对方的手，一边将绷带仔细缠绕到那截手腕上——作为刻印魔法的行家，他早已将带有镇痛与治愈效果的魔法阵缝了进去。黑子当然知道这一点，只是对方的动作实在太过娴熟，娴熟到让他有些心虚。

“这个，是赤司君让你带的吗？”

“就算他不说，我也会以防万一的，这也是「尽人事」的一种。”

最后对包扎进行完美的收尾，绿间重新将视线移到同伴脸上，“言归正传，我想听一下你的看法，目前能掌握到的信息有哪些？”

“没有看到说谎的迹象，这个人恐怕只是不知情的局外人。”

黑子轻轻活动了一下左手，看向地上的暴徒——黄濑先前发动的放出系魔法（电击魔法）一点也没有手下留情，即便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这人还是没什么清醒的迹象。

“但也不排除受到了精神上的操控……他的精神很不稳定，现实检验的功能同样存在缺损，就算遇到了其他「前·帝光研」的魔法师，只要他曾经见过，这个人恐怕也会毫不迟疑地袭击，甚至不会顾虑时间与地点。”

他将指尖搭在下颌上，像是真心感到困惑般歪了下脑袋，“只是，如果真的有人刻意将他引过来，采用这么粗糙的手段，完全猜不出那个人的意图——”

虽然魔法师并非失去了CAD（魔杖）就无法发动魔法，却也难免在魔法的精度、速度、威力等方面产生大幅度的弱化——「Misdirection」算是特例中的特例，对黑子来讲，那是可以如同呼吸般自由行使的魔法——不如说，他非得磨练出这种严苛的技能，才能被承认为一名「合格」的魔法师。

正因如此，眼前发生的事实才格外令人不快——逃避魔法间的正面对决，妄图以廉价的暴力发泄私怨……这样软弱无能的败类，究竟又有什么脸面站在这个人的面前、甚至举起那卑劣的枪口呢？

“……”继续想下去也无济于事，绿间刻意无视心头滋生的杂念，对黑子的分析作出结语，“总而言之，存在第三者介入的可能性——这么思考的确比较妥当。”

他收起剩下的绷带，盯着黑子的手腕，缓缓皱起眉，“不过，没想到这次会被抓到硬件上的漏洞，CAD确实属于精密机械没错……难道是通过电磁波干扰了逻辑器件吗？”

黑子摇了摇头，“大概……我对这个领域不是很了解，需要把它送到赤司君那边分析吗？”

“最好这样做，在此之前，你就先用备用的应付一段时间吧。”

“我明白了，现在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把他丢在这儿就行，赤司家的人会接手后续的处理。”

对话告一段落，仿佛忍受不了和地上那摊肉块继续待在同一个空间，绿间转过身。

“……我送你回去。”

他握住黑子的手——从他的动作看不到半分迟疑，从中透露出像是把羞耻心也嚼碎吞下的决意。理解到这一点，淡蓝发少年温柔地回握住同伴，轻轻点了下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