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的魔法 第8章 破冰篇（五）

从公园到电车车站不需要多少步程。和世纪初不同，现代电车的形态早已蜕变为「电动车厢」，即以中央系统控制的两人或四人的小型轨道电车。由于动力和能量都由轨道提供，所以车厢体积是同级汽车的一半。

绿间很少会因为在密闭空间缺少交谈而感到不自在，尤其对面还是黑子——今天晚上算是屈指可数的例外，他并不能确定先前的遇袭是否对同伴造成了预料之外的影响。只可惜，错过了最佳的发问时机，现在他只能迂回着从外侧的话题打转。

“……诚凛感觉怎么样？”

“遇到了一群很好的前辈，火神君也是个有趣的人。”会在这种情况下认真回应，可以说是黑子的美德，“绿间君那边呢？听说秀德在所有魔法科高校里也算历史最悠久的那一批。”

“课程方面没什么可说的，学生会有一个聒噪的同级生——不过，人品上还算看得过去。”

“啊，太好了，绿间君也在新学校交到朋友了呢。”

“别用那种对黄濑的态度对我，黑子！基本的社交当然也属于「尽人事」的说（なのだよ）！”

“绿间君讲这种话，总感觉没什么说服力，反正每次都是那位同学主动来找你吧？”

“唔——我可不认为那种没营养的对话算是社交！”

“……”黑子干脆地放弃争论，目光扫向对方穿戴整齐的校服，“说起来，今天好像一直没有看到幸运物，出门时忘记带出来了吗？”

“哼，那怎么可能。顺带一提，今天的幸运物是怀表。”

“……说实话，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实物，嗯？这个是……”

绿间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年代感十足的金属制怀表，黑子将其接过，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后，试探性地按动侧面的凸起。

“——？等等，黑子！”

直到看到对方的动作，绿间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来不及阻止，怀表的内容物就这样暴露在少年的眼前。

“啊……”

怔怔地盯着内侧的照片看了几秒，黑子轻轻垂下浅色的眼睛，从那张沉静的面容，逐渐渗出缅怀的气息。

“真令人怀念，这个是帝光祭那个时候拍的照片吗？”

“……嗯，是啊。”

明明那只是几年前的回忆，在现在看来却遥远得仿佛像是另一个世界，只是想到这一点，逃避看到对方神情的冲动就愈发高涨——即便知道这只是无比自私的愿望，他唯独不想看到那张脸庞染上悲伤的苦味。

索性黑子并没有为难他，小心地把表盖合起来后，便将怀表递了回来。

“不过，魔法科的高中好像并没有文化祭或者体育祭，总感觉有些遗憾。”

“不如说，娱乐活动本来就很少，也就只有你和紫原总是会抱怨这一点。”

“紫原君啊，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最近一直没时间联系他。”

“哼，既然如此，还是先专注你自己的事情吧——你从以前开始就有多管闲事的毛病。”

「我和你说啊，绿仔~~~对于现在的黑仔来讲，看到其他人的困扰——简单得像是从敞开的玻璃罐里取出一枚糖果~~~~~」

「就算黄仔他，大概会因为这个肆无忌惮地撒娇——如果你也这么做，小心我捏爆你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到了某位直觉妖怪的名字，以懒散语调拖出的言论忽然回响在耳边，那是来自同伴独特感性的告诫。

“……”

“绿间君？”

他是知道的，只要攀附住这个人放下的绳梯，恐怕自己的内心就能一直待在安稳的地方。那里与不安与烦忧无缘，所有人一直沉浸在泡沫般洁净的安宁——

“「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就一直没有确认过你的想法。”

“黑子，现在你果然……还是想让一切回到国二以前的样子吗？”

正因如此，如果不能够诚实面对自己，如果不能将埋藏于心底的热度说出口——他就永远无法和从前一样，从正面回应这双直率到透明的眼睛。

“——不，现在不会了。”

不知道是不是从绿间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什么，黑子不再试图绕开话题，只是寂寞地凝视着眼前的空气——光是看到这一幕，绿间就感到喘不过气来，甚至从心底涌出不顾一切拥抱对方的冲动。仅仅在这种时候，他简直发自内心地羡慕赤司与紫原。

“就算是我也知道，想要让所有人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

“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也希望大家在高中不会留下什么遗憾。好不容易能够选择这样的未来，如果一直拘泥在过去的事情里，未免也太浪费了。”

——那你呢？你又该如何呢，黑子？在那个你所描绘的未来里……

随着热气上浮的质问，被理性镇压着坠入胃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只是无意义的挣扎。哪怕是找遍世界也无法摘取阻止这个人的话语，今天的绿间也将在理智与愿望的夹缝中，独自面对那无比绝望的真心。

×

虽然并不是同一时间，面对面坐在双人车厢，黄濑微笑着看向火神。

“你好像有事情想要问我，是和小黑子有关吗？”

“嗯……嘛，差不多，”火神组织好语言，决心从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开始发问，“虽然只是我的猜测，黑子他难道……身体不太好吗？”

他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的右手，冷气的残渣依然黏附在手掌。坦白说，他也知道做出这种猜测的依据实在太过片面，却又无法不去在意——十几分钟前的突发事件就是如此具有冲击性。

“不，如果从体检结果看，小黑子的身体相当健康哦。”

然而，像是要扫除火神先前的印象一般，黄濑以干脆到清爽的态度一口否决。

“咦……？”

“我也能理解你的想法啦，刚才被吓了一跳吧？”这种时候，少年自然的语气反而增加了说服力，“总之，那只是小黑子自身的体质原因，和他稀薄的存在感也有一定关系——不过，具体原理我没办法解释得太清楚，抱歉哦……”

“……好吧，我大概明白了。”

说到最后，金发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火神并没有继续纠缠，不如说，他原本就只想确认搭档的身体是否无恙。虽然是毫无根据的直觉，比起黑子本人，他更倾向于询问这位黑子曾经的同伴。

——像是瞄准了他神经松懈的一瞬间，涂满昏暗热量的呢喃，血迹一样从光鲜亮丽的假面下爬出。

“……反过来，如果那真的可以被当成单纯的疾病治愈，我……”

“嗯？黄濑，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没有啊，是小火神的错觉吧，”看到深红发少年皱起眉，黄濑以一如既往的笑容回应，“不过，既然我已经回答了小火神的问题，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这倒是没问题，也是关于黑子的吗？”

“那边我当然也很在意，不过，我现在想问的是别的事情——”说到这里，黄濑略微收敛了轻松的神色，直视火神的双眼，“小火神，你对日本的魔法师集团了解多少？”

“……啊？”

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传入耳中，火神不由得陷入一时的呆愣。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仅限于日本的话，最具代表性的当然是「七色系」与「帝光研」吧？”

“是「前·帝光研」。”

黄濑的声音莫名生硬，火神有些疑惑地改口。

“呃，好吧，「七色系」与「前·帝光研」——然后，你们「奇迹的世代」就是出身于「七色系」，也就是曾经归于「前·帝光研」名下，以彩虹色系命名的七个魔法技能开发研究所。”

“虽然我是后来加入的就是啦。”

金发少年撅着嘴补充——以女性视角或许会称赞一句可爱，可在同性看来只觉得做作。此时火神忽然注意到另一件事。

“等下，也就是说……你是真的从国中才开始接触魔法吗？”

“可不是嘛，所以一直都是垫底的那个——也就小黑子不会因为这一点欺负我。”

火神不知是今天第几次露出傻眼的表情，“亏你什么话题都能往黑子身上引……”

“啊哈哈……不过，「七色系」其实是「前·帝光研」分所什么的，倒是好久没听人说出来了，虽然是事实，总感觉很容易被人忽略掉。”

“那也没办法啊，那个「前·帝光研」不是……呃，风评不太好吗？特别是在解体后，已经妖魔化到让人感觉夸张的程度了，又不是‘You-Know-Who’那种设定。”

“噗！”

“喂！有什么好笑的？”

“抱，抱歉抱歉，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形容……”似乎费了相当大的力气憋笑，黄濑抬手抹掉眼角的泪花，“哎呀，小火神果然是个相当有意思的人！”

“你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还真令人不爽——所以，忽然问这种问题，你是想做什么？”

“只是听说你之前一直待在国外，想了解一下小火神的情况啦，不用那么紧张，”直面火神不悦的视线，黄濑安抚似的比出一根手指，“所以呢，接下来是在此基础上，我给小火神的一点建议。”

“啊，当然，不是忠告那么夸张的东西，但还是希望你能仔细听我说——从之前的模拟战我就发现了，小火神，你发自内心对魔法抱有热情，而且渴望水平相当的对手，不仅如此，你还拥有着无限的潜力。虽然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如果就这样继续成长下去，说不定有一天真的能比肩「奇迹的世代」。”

从「奇迹的世代」口中听到如此高度的评价，火神却并没有从内心感受到雀跃的情绪。原因就摆在他眼前——笼罩在少年眉宇间的阴云，沉重到足以抵消一切轻飘飘的感触。

“只是，从我个人的经历来看，一名魔法师「过度」优秀，并不是一件好事，”金发少年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对他来讲，接下来的话语似乎需要相当的觉悟。

“——情况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成为远离幸福的根源。”

火神浑身一震。相较于对方简短的话语，其中承载的情感实在是过于沉痛——就像是将烧熔的钢水注入瓷罐、把狮子的心脏塞进老鼠的身体。少年仿佛被某样看不见的事物彻底压倒，似曾相识的言语就这样钻出记忆之海的围墙，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少天真了，大我！魔法师终究是个被诅咒的『种族』……你迟早会认清现实！」

“……唔！”

他至今仍旧能鲜明地回想起，那时烙印在心底的不解与失落。火神下意识握紧了坠在胸前的指环，面色晦暗不明——那个人……兄长他，究竟是基于怎样的想法说出这种言论，不管过了多久，他都没办法理解。

“看来类似的话，已经有人和你说过了，我是不是有些多管闲事了呢？”看到火神的反应，黄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那是自嘲的笑容，“不过，虽然刚才说得这么严重，小火神其实不需要太过担心。”

黄濑的声音唤回火神的思绪。那双缠绕着迷雾的眼睛，到底在注视着哪段过往呢？——以两人现在的关系，尚且不足以让火神问出如此深入的问题。

“因为，不管发生多么糟糕的事情，小黑子他，绝对会一直保护你……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是这种性格，到现在也一点没变。”

说到这里，金发少年忽然毫无预兆地向他低下头。

“我能看出来，他很信赖你。我不会说‘小黑子就拜托你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只不过，可以请你尽可能陪在他身边吗？”

“！？我，我知道啦！黄濑，你先起来，这么做怪吓人的……”

过于具有冲击性的画面直接让火神大脑宕机。只是，在手忙脚乱地扶起黄濑时，火神莫名反应过来——也许，这个人就是为了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才会同意搭档的提议。

“……真是的，果然我还是不明白。”

“什么？”

“不用你说，我原本就不打算单方面地依赖黑子，我搞不懂的是你，黄濑。”

如同要剖开对方的真意，少年的目光变得无比认真，“我知道你说的话全都出自真心，但比起拜托我，其实你更想自己这么做吧？就当我是在自说自话，如果和黑子有什么别扭，还是尽早解开比较好。”说到这，他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们全都那么为对方着想，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才让人看不下去。”

“……”

听到火神过于直白的建议，这次轮到黄濑这边陷入沉默。宛如深水般的寂静中，只有时间在一分一秒空白地流逝。

“做不到的，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样做的资格。”

然后，顺着空气爬入火神耳中的，是远比泪水干涸、虚无的声音。

直视着火神毫无杂质的双眼，黄濑像是扼杀掉所有情感一般，静静地吐露出一个事实。

“小黑子他，曾经被我们……「奇迹的世代」杀死过一次。”

×

独自坐上回程的电车，灿金发色的少年一口气喝完整整一瓶水，又将垂在眼前的发丝向上撩起，反复进行多次深呼吸，这才让不住颤抖的身体冷静下来。

“哈哈，真没办法……我好像有些太激动了……”

黄濑回想着刚才的对话，露出一丝苦笑。诚凛高中一年级，名叫火神大我的魔法师——虽然有些在意「火神」这个姓氏，其言行与态度却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位他与黑子共有的旧友。不用说，黑子肯定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件事。

他将后背靠在座椅上，想，即便如此，「现在的」小黑子恐怕根本不会有移情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让火神和他们成为彼此信任的朋友。

在他看来，火神也确实值得黑子这么做。和自己不同，这个人对待魔法的态度还没有遭到污染——毫无疑问，抛去一切思绪，回到魔法师最原始的状态，仅以火花与冰尘全力对抗的短短几分钟，不管对火神还是自己，都是一段充实到难以置信的美妙时光。

然而，与充实感一并填满内心的，还有无限膨胀的焦躁——原因他也很明白，看到火神，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不同的是，火神还有选择的余地，而自己从「那件事」过后，就一直甘愿泡在腐烂的沼泽里……

少年想，哪怕在未来的某一天，被同伴命令像条虫豸一样死去，他肯定也不会有丝毫怨言……只可惜，但凡稍微对那人的品格有所了解，就会明白这是多么无礼的奢望。他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被黑子怨恨——作为结果，他又做了什么呢？自顾自地闹别扭，让他担心，见了面还是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明明知道这会是最过分的撒娇……

——不过，像孩童一般蜷缩于温暖潮湿的角落，自我退行、自甘堕落的甜梦，从今天起也要彻底结束了。

不可以遗忘，必须要铭记——连带着伤口的形状一起。怎样才是正确的做法、今后又该如何面对自己亲手造就的罪果，他现在仍旧一概不知。只是，就算是为了曾经存在于「他们」与他之间，那段温柔、明亮的时光，他也没办法原谅自己继续碌碌无为。

“呼……下次去找小黑子的时候，带什么礼物会比较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