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凛高校在无人出局的情况下夺得「秘碑解码」新人组冠军——确认了这个不出所料的结果,绿间离开了热气激荡的观众席,向某个人拨打电话。
“是绿间啊,有什么——”
“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吗?”
没对对方问完,绿间就强行打断他——他很少表现得这么粗鲁。即便如此,通讯对面的人也并未表现出不快。
“嗯,看来你积攒了相当程度的困惑。我会仔细向你解释,所以冷静下来。”
“……抱歉。”
“不用在意。说回刚才那个问题,就结论而言,并不是‘一切’,其中也有超出预定的部分——尤其是和黑子相关的事情。我没想过他会参赛,而且还是新人组的重头戏。”
“……以你的立场,我以为你会阻止他暴露在大众的视野里。”
勉强将这句话说出口,绿间紧紧抿起嘴。隐约预感到对方的回答,焦躁与苦涩同时缠住他的舌头。
“为什么要阻止呢?在我看来,他表现得非常好,适当展现可靠之处,切实累积着和朋友的情谊,也没有「不必要地引人注目」——哦,还是说,你在担心「有些人」会因此而为难他?你应该知道,排除那种无聊的病虫害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还真是和预想中一样,一副把他当成所有物的口吻啊——我是不是应该夸奖作为「主人」的你如此尽心尽力?”
翠眼少年的语气难掩厌烦,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个话题。与其形成对比,回应他的声音依然柔和——那是一种很友好的傲慢,让人感觉无比奇异。
“我不会纠正你的误解。”他低笑一声,“总是能以正常人的理性看待事物是你的美德,绿间。毕竟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
“哼,我很高兴你有这份自知之明——赤司。”
绿间生硬地称呼对方,每个音节都嘎吱作响。内心的一角感受到些许讽刺,在外界看来,赤司征十郎是「奇迹的世代」毋庸置疑的领袖。然而真实情况是,他与他们的关系早已遍布裂痕,如同一件打碎后又勉强粘合的瓷器。
“为什么故意让诚凛……更正,为什么要让火神大我出尽风头?——就算这么问,你也不会回答我吧?”
“你知道吗,绿间?一般你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
暗讽被一滴不剩地推回来,绿间忍不住咂了下嘴。赤司再次轻笑起来——那模样仿佛大人在面对闹别扭的孩子。
“你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浮躁。不过,我明白你是在为黑子担心,请保持下去,这对他很重要。”
“——被你指出这一点只会让人不愉快。无论如何,我将以我自己的方式尽到人事。”
“这样很好。那么,还有别的问题吗?”
“……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看待火神?”
像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赤司的回答无比流畅。
“他身上存在着「某种特质」,而且是现在的我们无法拥有的特质。有他作为黑子的搭档是可遇不可求的幸运。”
挂断通信后,绿间缓缓进行一次深呼吸。由赤司一手促成的局面是否会伤害到黑子,这是他唯一想要确认的事。而赤司也是在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作出回应,虽然能否全盘接受还要重重地打个问号……
自己无法像以前那样信任赤司征十郎——察觉到这个事实总是令人嘴里发苦。由于看到这一幕的黑子一定会像淋雨的小狗一样心情低落,他向来很克制对赤司的敌意。纵使他也明白,这不过是心里安慰都算不上的自欺欺人。
“……”
不幸的是,赤司依然了解他。绿间的确能猜到火神被推到台风口的原因。那个脸上写满无知的蠢货似乎被赤司寄予厚望——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此;不管从好的还是坏的意义上,他都会不断向着整个魔法界的核心靠近,直到深入到无法回头的地步……正如赤司,不,「正如赤司征十郎计谋中规划的那样」。
“——啧。”
绿间不打算插手某个笨蛋的事情。即使那个笨蛋是黑子的搭档。即使一个无辜的人也许会就此变得不幸。
——绿间不得不插手某个笨蛋的事情。因为另一个笨蛋一定会挺身而出,以其一如既往的愚直与高洁,守护他重要的、珍贵的朋友。
“这个也是那个也是……还是那么让人伤脑筋。”
越发躁动的心情无处可去,绿间从嘴里小声掉出抱怨——他决不会承认,就连这份困扰本身,都令人觉得无比怀念。让头脑冷静下来,他谨慎地在脑海中筛选可行的预防措施。许多事物已经无法改变,因此更不能放弃思考。至少在所有同伴中,他必须要成为能在关键时刻「踩下刹车」的那个人才行——他已经决定这么做。
×
“……真是的,果然又在这种地方——”
夜晚的天空洒下淡淡的月光。登上酒店的顶楼,桃井俯视着躺在天台上的少年,粉色的长发被晚风吹得轻轻浮动。
“……走开,五月。”
青峰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就重新将视线移向漆黑的夜空。也许是月光足够静谧,平日裹挟在少年身上的钢铁气息在此刻略微收敛了锋芒。
“我不要。”
“我不会说第二遍。”
少女忽然露出微笑,“——给我起来,白痴。”
话音刚落,少年的上半身便像触电般猛然弹起——不是因为少女的威胁,而是一根若无其事按在他手肘上的手指。
“——!唔!你在干什——”
“好啦~既然已经起床了,接下来就去干正事吧。”
“咕……!很痛啊混蛋!搞什么——”
少年夹带痛呼的抱怨□□脆无视。一边毫不松懈手指的力道,桃井继续单方面地推进对话。
“你的手肘不是受伤了吗,青峰君?明天就要比赛了,要赶快治好才行。”
“那又关你什么事——”
“我说啊,阿大,因为一些事情,我现在对自己的不中用感到相~~~当恼火,”少女忽然凑近青梅竹马的脸庞,她的嘴角依然绽放出温柔的笑意,“也许会因为迁怒控制不好力道,可以请你配合一下吗?”
“……”
即便在无比熟悉少女的青峰看来,对方一连串表现也十足地脱离常轨。他凭直觉敏锐锁定到原因,低声嘟囔。
“是吗……你和哲,交过手了啊。——惨败的感觉如何?”
漂亮到暴力的回击。桃井的表情头一次僵硬起来,“……棒极了。我痛切地领悟到,自己还远远不够成熟。”
呵。青峰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
“亏你打输了还能这么理直气壮。”
“没错!输给哲君是我的光荣!比某个输给其他人的笨蛋要好上一万倍!”
“哈?我才没输!那种记录明明连猴子都能达到!有什么好得意的!”
“哦?那么~请问被‘猴子的记录’比下去的青峰君有什么感想?”
青梅竹马状似惋惜地挑眉。青峰从额头猛地暴起青筋。
“谁管啊,丑八怪!……话说比较基准就完全选错了吧?”
“说的也是——你不是猴子,是猩猩才对!从刚果盆地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你了!”
“很好!你成功惹怒我了,五月!——喂哲,你快管管这个八婆!”
“啊,真可怕,有人要恼羞成怒了——保护我,哲君!”
几乎鼻尖抵住鼻尖的两人同时气势汹汹地转头——然后猝然僵住了。平日里拼命不去注视的空缺,比任何时刻都要虚无地张开大口。会抚摸少女的脑袋、出言调解少年的那个人,现在并不在这里。
“……”
“……”
也许是白日残留的振奋,又或许是夜晚给予的庇护,紧紧封闭的「盖子」不慎开了一道小缝。比熔岩还要炽热的思念自空洞中涌现,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填补的空白——也是共同存在于两人心中的巨大伤痕。失去最重要的那个人,他们甚至不敢彼此依偎取暖。
“——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离开这里,五月。”
梦一样短暂的幻影散去了。有着少年形状的「魔物」明确发出最后通牒。浸透其话语的冰冷气息,甚至让皮肤泛起割伤般的刺痛。
“……你需要帮助,青峰君。”
“……”
勉强挤出的话语被沉默坚硬地弹回——眼前又是那颗心封闭的模样。桃井垂下眼睛,驱动嘴唇编织话语。
“请听我说,青峰君。几天前的「坚盾对垒」,为了在极短的时间收力,你的手肘被迫承受了相当沉重的负荷,而且在那之后也没有进行应急处理……以这种身体状况参加明天的比赛,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可。”
“——但是,这不是因为我在担心你的伤势,也不是担心你会不会遇到危险。”
少女深吸一口气,说出那决定性的誓言。
“如果你忘记了,我现在就帮你想起来。青峰君……阿大,「为了能从魔法界中保护哲君,『奇迹的世代』必须要成为最强的魔法师才行」。”
“——”
她用双手握住青梅竹马的肩膀,蕴含坚定意志的双眼像是要将言语深深刻入对方心中。
“所以,不管是赢过高年级的魔法师、还是拿下冠军这枚勋章,都不过是靠近目标的手段之一。……正因为理解这一点,这次你才会听赤司同学的指令吧?”
那是一双和某人过于相像的眼睛。青峰别过头,最低限度地给出回应。
“……是啊,一点也没错。”
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少女的未尽之言。其他人暂且不论,作为「奇迹的世代」的王牌,非得化作超越人智的恶鬼,极尽所能地蹂躏战场才行。为此,一切可能构成弱点的事物都要慎重仔细地抹除,一切会拖慢他脚步的障碍都要连肉带骨地扯断,即便这只是一场高中生的游戏——即便他最想碾碎的人是他自己。
从肩膀处感受到颤抖的体温,青峰盯着青梅竹马过肩的发梢,他还记得她决心剪断长发的那一天——忍受不了终日的哀叹,自无尽的泪水中挺起胸膛,决心不再重蹈覆辙的少女。他从不知道她能如此富有生命力。相较之下——不,就连比较都显得凄凉,他早已堕落为空有人形的畜生,剥开那层假惺惺的皮,比血先一步涌出的一定是堆积如山的罪孽。低下头一看,那是一双从指缝漏掉所有珍爱之物、却还不知耻地紧紧抓握着的手。
事到如今,他们两个到底有何相似之处呢?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不是什么高贵的玩意。从那堆烂糊的污泥找一找吧,找到那唯一发光的、鲜红又**的事物。
——没错,此刻将他们连结起来的,一定只有那共有的伤痛(「爱」)。
“……只限这一次。帮我一把,五月。”
下定决心,然后开口。从眼睑内侧鲜明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被自己一度背叛却仍旧温柔清澈的眼睛平稳地看过来。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目的。回想着几天前的再会,坦率承认了自己这次的败北。
依靠身边的同伴——对于现在的青峰大辉,这是一件远比跳下悬崖要恐怖的事情。但黑子哲也就是有能力让青峰大辉为他跳下悬崖。真是,这家伙就是性质恶劣。
“——……”
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传入脑海。在反复眨了几次眼睛后,少女缓缓抬起双手——然后,将少年的双颊向两边用力拉扯。
“诶!——诶?居然真的说出这种话了!?这应该不是幻术吧?还是恶作剧?精灵——精灵在哪里!?”
“……吵死了,只限这次而已。”
粉发少女像是揉搓面团一样摆弄对方的脸颊。青峰含混地嘟囔。他没有错过从那双眼睛满溢而出的泪水。说真的,饶了他吧。
“那么、那么!CAD的调校也可以交给我吗?”
“随你。……反正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比赛了。”
“嗯,嗯!没问题的!……虽然没办法做到哲君那种程度,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桃井抹去眼角的泪水,发自内心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他看着她活力十足的样子,想,到后面哭得更难过可不关他的事。
就算短暂地让状况变好,又有什么用呢?曾经的黑子总是试图这么做——没有换取任何成果,没有得到他人的慰劳,结果只是毫无意义地不断磨损、衰弱、承受伤害。……听起来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大蠢蛋,是吧?
——现在他也是大蠢蛋了,尽管嘲笑吧,哲。
撬开一丝缝隙的「盖子」下方,吹进来一缕微不足道的风。他最后看了一眼没有星星的夜空,转身和少女一起走下天台。
×
从床头终端看到时间的那一刻,残余的困意瞬间被一扫而空。火神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慌慌张张地进行迟来的洗漱与更衣。
“啊啊真是的!怎么都这个点了!——比赛肯定已经开始了!”
他的余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宿舍。昨天晚上,在和前辈们举办完小型庆功会过后,几位一年级生又聚集在火神的房间续了第二场。新人赛圆满结束的事实,外加没有年长者的约束——两份催化剂叠加起来,使得场面从中途起便一发不可收拾。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钟的指针已经轻轻松松过了凌晨三点。
“结果只有黑子那家伙从头到尾都没有抽中惩罚游戏吗……可恶,实在是太狡猾了!”
脑袋清醒以后,前一天残留的怨念也一并复苏。火神一边小声抱怨,将穿过指环的项链套到脖子上,从住宿酒店启程前往各校的营地。
“——?”
一路上的声音少得出奇,空气似乎也散发出淡淡的紧张感。他的本能发出刺痛,无意识中,小跑的步伐越迈越大。今天(I·H第八日)的赛程是「冲浪竞速」与「冰柱攻防」在正式赛的半决赛与决赛。他从脑海中捡起这条信息,按照时间来看,现在应该是「冲浪竞速」半决赛的尾声——
“抱歉!那个,我来晚——”
冲进帐幕的一瞬间,他的声音与标志比赛结束的哨音重合。同一时间,火神屏住呼吸,像是咬断舌头般失去了言语。被所有人注视的荧幕显示出比赛结果——而那串数字呈现出一个「魔」的形状。
「7: 02: 15」
继火神突破「8: 27: 43」之后,纪录保持者再次易主,在场却没有人去留意这个无足轻重的事实。不仅如此,无论是定义、描述,还是分析,一切理性的思考被抽至真空,超越恐惧、嫌恶、嫉妒、战栗,只剩下本能的最纯粹的敬畏——在这个被「魔」所支配的时刻,魔法师们唯一被允许的行为仅有温顺的沉默。
然而,冰面般肃穆的空间中,有人扯起嘴角,呲起犬齿——一头拟态成人类的野兽欢喜得不能自已。
“哈……哈!呐,黑子——!”
深红发少年以灌注热情的声音呼唤搭档的名字。比平时慢了半拍,淡蓝发的魔法师看向他。火神发现对方从肩膀颤抖到指尖,基于相同的感动断断续续地喘息。
“「奇迹的世代」果然最棒了!”
他伸出自己的右拳,理所当然地向搭档寻求共鸣——
“决定了!等到明年的I·H,我们要在比赛中把他们全部打倒!——「下次」一定要正面击溃他们,然后堂堂正正地夺冠!”
“……”
浅色眼睛映出那对太阳般闪闪发亮的目光——对于名为黑子哲也的魔法师,这招永远是最强力的杀手锏。于是在思考追上他之前,少年发现自己已经伸出手,用力与那只拳头碰在一起。
“——嗯,「下次」也一起加油吧,火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