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暗角走出一道高大身影,背朝甲板,禅院翼拐过走廊,脸上羞怯的表情瞬间消弭,他对着暗角的人影微微低头,说:“夏油,我们来到这个时代不是为了阻止她吗,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要终结所有,她必然要走完这一环……可惜了,那些点心是她喜欢的甜品。”
微哑的男声平静地响起,身披黑色神袍的丸子头男人侧了侧身,深紫色眼珠微敛,一张俊美的脸在暗影中显得格外平静,此时船外风暴骤起,海浪冲击船摇晃起伏。
“做好准备,就快上岛了。”他朝禅院翼弯眸微笑道。
……
长纯云深陷梦魇,蓦地被一只冰凉的手拽醒。
“得马上离开这艘船!”
风暴雨声大如擂鼓,女人扬高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雨声中,妖异的歌声掩埋其中。
长纯云握了握羂索的手,忽然喊:“加茂。”
女人一顿,她已经许多年没听人喊过这个姓氏。她双眸凝睇脸上冒冷汗的巫女,暴雨从窗子里进来淹了客房,外面一片混乱,咒术师们被歌声控制,两手两脚在甲板上爬行,嘴角扯开到耳根的怪笑,有人高喊:“群星归位之时将至!”,有人脱光衣服吊死在桅杆,有人不知疼痛般疯狂撞墙,有人下饺子般跳海。所有人都跟得了失心疯,群魔乱舞。
羂索双目迷离,猛地清醒过来时他听到巫女在他脑中留下的钢印,永不背叛她,他正要踏上甲板,立刻转身就跑。
混乱的暴风雨夜,湿漉漉空气中散发出鱼腥味。
羂索疯狂踩着湿滑的地板往前奔,身后一群神情狰狞的人追逐他。
在他进来这间房拉上门后,门外动静远去,他们恍若失去了目标。他额头抵门喘着气,转身只见和室内烛火倒地,被水熄灭,闪电照亮巫女脸色苍白,眉心紧凝,一看就知道险进了梦魇。
“……如果此时此刻就是世界末日,你还是不要跟我死一块了。”长纯云缓缓笑起来,“对不起我的事你做了好多,我不想跟你一起死,快走吧。”
她从梦魇中窥见祂。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出自尼采)
从梦中短暂想起关于祂的一切,她们会在这片海上再度遇到祂,每一个毛孔都会被祂侵入,疯狂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人内心。
当然,她不会死在这,要死也是羂索死。
听不到女人说话,她渐渐敛笑,“我说笑而已,要死也是你先死。”
羂索缓缓呼出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姬君真的不擅长讲笑话呢。”
长纯云松开羂索的手,找到角落躺着,水淹到她小腿,她照样闭眼。
“睡一觉吧,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你不会死在这个时候。”
按照命运轨迹的发展,这次航海应该就是羂索上岛的契机。这一百多年,她并没干涉羂索的行为,更多时候是在助力他成为千年后的他。
角落靠船壁的巫女神色安静,双臂环膝,面容的凌乱也不足以影响她,她眸若沉檀,侧颜内敛,纤瘦的身影倒映进羂索眼中,使他眼睫微颤,腥咸的海水进到眼珠,淌过眼角,无意识攥了攥手掌,坐到她对面,认真开始思忖她刚说的话。
“如果此时此刻是世界末日,还真不错,我早就想要一个没有姬君的世界。”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壶酒,对嘴闷一大口,冰冷的身体回暖。
初始被她逼着去做那些事时,他快恨死她了。
背弃家族,舍弃加茂透的人生,杀死同类咒术师,全部原因都是她。他没有一刻不是在诅咒她去死,当下,如果这真是世界灭亡之日,沾满罪恶的他与她就这样一起死在这,他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死法。
是想赎罪?他已经感觉不到罪恶感,反而从中获得了成就感与乐趣。
——轰!
整艘客船轰然被卷进风暴,腥咸的海水灌进口鼻。房间的一切晃荡,羂索屏住呼吸,睁大眼,伸展双臂去捞仍闭着眼睛的巫女,连人和他刚撬起来的木地板一起抱着,奋力向上游,漂浮出重归平静的海面。
……
……
在海难中漂到岛上的幸存者有不少,那艘船上并不是全军覆没。御三家咒术师存活小部分,野生咒术师全军覆没。被土著人发现他们时,人人都恍若处在惊惧当中,面庞浮肿,肤色惨白。
土著人在这座岛上繁衍至今,头回看到衣着精致的人,好心将他们领回部落里。岛上没什么草药能治伤,他们便给咒术师做肉汤喝。
此时,长纯云与其他咒术师围坐在篝火前,手里捧着一个土著女孩递给她的肉汤,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散发出一股古怪的香甜。甜味让她难以拒绝,但这股甜味她闻到过。
做蓝时,她烧掉的那些得了鱼鳞病的人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也是这股甘甜。
她缓缓放下碗,伸手捉住羂索手腕,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喝”,相处百年,羂索自然能看懂她的意思,吞了下口水,也放下了碗。刚放下碗,一只手骤然把他们那两碗抢去。
“你们不喝我喝!”是一个男性咒术师。
敲鼓击鸣作响,红色火焰照映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光与影把他们的五官紧紧包裹,像黑暗与光明融合。
喝了肉汤的咒术师们看起来没有大碍,笑的笑,哭的哭,被羂索看在眼里,攥紧指尖,以痛遏制食欲,他侧眸去望巫女,溃散的蓝眼睛虚虚望着岛深处的密林。
“阿娟你听到了吗?”长纯云道,“那里面有很多人。”
羂索竖起耳尖,什么也没听到,“听到了,听到了沉默。”
“……好冷。”
巫女脸上的笑转瞬即逝,快得像羂索的错觉。
他眯了眯眼睛望向密林,只有风从密林穿过传来的呜呜声。
土著人住的地方在山洞里,他们带领咒术师们穿过密林,双手扒拉开树杈,踩在踏实的土地,翻过小山坡,进了一处入口窄小的山洞,里面别有洞天,石壁上雕刻壁画,还有不少小孩睁着大眼睛望陌生人。
长纯云伸出指尖触摸壁画,摸到一个很奇怪的形状,巨大的翅膀,章鱼头,类人的双腿。
腰上忽然被人戳了下。
“群星归位时,祂将回归……”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说的语言也是土著语。
“嗨,你知道归位是什么时候嘛?”长纯云用刚学会的土著语和小女孩对话,她蹲下来,轻轻捉住小女孩露出的手臂,手指缓缓摸到她的脸颊。
额头被女孩冰凉滑腻的额头碰了碰。
“一切结束时,是祂回归的开始。”
似是而非的答案,长纯云还想再问,小女孩一下子跑开,恰在这时,羂索的声音飘来,“姬君刚在和她说话?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问了她叫什么而已。”
“那她叫什么?”说话的不是羂索,是一道粗犷的男声。
“檩子。”长纯云随口道。
她不想多跟这些咒术师费口舌,最好离他们远一点能让她舒服不少。他们身上此时散发出的气味太甜了,甜得让它很想吞吃他们的血肉。
这不是她有食人的癖好。
问题应该出在那碗肉汤上,除了她跟羂索没发现别人觉得他们甜得让人想吃。
短暂安顿好住处后,咒术师们开始琢磨起离岛的办法。奇怪的是,自从上来这座岛,术式就时灵时不灵,有能控制飞行式神的咒术师刚飞出去就掉进海里,没办法只能开始集众人之力修建船只。
人人都知道海难不是因为咒灵,而是妖异的歌声,是谁发出了那样的声音蛊惑人心,他们不敢探寻。
岛上物资缺乏,据土著人说,他们是第一批上来这座岛的外来人。
听到这,长纯云拉了拉羂索,同时,她的衣袖也被羂索拉了拉。两人动作一顿,一同摸索着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借着树丛勉强遮掩身形。羂索不放心,又布下一层隔绝声音传出去的结界。
“你先说。”长纯云道。
羂索扫了眼静谧的树林,拉着巫女到大树后,微垂睫羽,“这里很古怪,没有一只兽类出没,资源稀缺,那群人是如何生存至今?”
“的确。”长纯云微微颔首,“还有那碗肉汤,他们用的是什么肉?这些天不曾见他们捕猎,要说吃的是海味也该从里面闻到腥味。”
“姬君上次说听到林中深处有很多人,我昨夜去探了下,是当地人在用人牲祭祀,人数……可能上千。”
羂索说到这,脑中闪过密密麻麻的人影挤在一起,他们围绕一尊高大的石碑光着身体敲鼓跳舞,他那时惊愕不已,紧接着望见其中一人被其他人抓住手脚,硬生生撕扯开,血肉的气味弥漫开,所有人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压在尸体上,用牙齿撕拉血肉,眼睛通红,他们堆在一起像一座蠕动的小山。
香甜的血肉气味飘到他鼻尖,羂索恍恍惚惚地有预感,他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会成为疯魔的一员。
听完羂索所述,长纯云微微皱眉。
原来是这样。
肉汤的来源就是那群土著自己的血肉,他们献祭同胞,却割血肉来喂养给他们这群外来人。难道说是想先养肥再宰杀?
如果真是这样,那咒术师们日夜修船也是无用功,他们不让他们离开一定会破坏那艘船。
等到船竣工之日,咒术师们拉着土著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欢快声不属于长纯云和羂索。
“天上有星星吗?”
“并无,很黑,明日可能有雨。姬君想看星星?”
长纯云静默一秒,“我们猜错了,那群人也为这群白痴修船高兴着呢。”
羂索微微挑眉,“这算好事吧姬君,能离开这里回到我们的富贵乡。”
说实在的,他快被岛上啃酸果子的生活饿坏了,不能吃当地人给的食物,只好随便摘点果子,一吃酸得掉牙。这种时候又让他们闻到肉汤的甜味,真是折磨人。
翌日。
船起航之前,接近一半咒术师上船又下来了。
“我想了下,平安京我是无颜再回去。诸位,后会无期。”
“……我也如此。”
“……”
他们竟然选择留在了岛上,还有一半人初心坚定,毅然上船起航。
“快走吧!到晚上说不定就要下雨!”
“后会无期!”
长纯云和羂索是留岛的那波人。
就在昨天半夜,长纯云跟羂索再次去了土著人祭祀的地方,鼓声响亮,撕裂血肉的声音恍若就在耳边。她听到土著人中领头的人怪笑:“他们……还会回来……”
口中说的“他们”没猜错就是要离岛的咒术师。
那一刻,长纯云嗅着血肉的味道,闻到里面散发出的淡淡腐烂气息。
很淡很淡,淡得她以为是错觉,羂索没闻到,只有她闻到了,像尸臭被稀释过数万遍。
为了验证他们的猜测般,当晚下暴雨,离岛的咒术师们狼狈地回来了山洞,人人面色恍惚,四肢如行尸走肉般僵硬,像被什么夺去魂魄。
直到土著人端着今日份的肉汤过来,那群咒术师眼睛瞪大,徒手抢过肉汤仰头狂闷。
肉汤不足以满足他们,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送汤的土著人凄惨地尖叫一声,声音回荡山洞,香甜的血肉气味充盈山洞,所有人眼中闪烁饿狼般的寒光扑了上去。
杀戮渐渐从一个土著蔓延到整个族群。
咒术师的术式时灵时不灵,对付土著够用。
那一夜,暴雨连绵,山坡泥淖的奔跑声混在雷鸣。
有人撕咬下一口土著人的血肉后清醒过来,被负罪感支配,抱着一个小女孩朝山上跑。小女孩一面哭着,一面捶打男人肩膀。
“……嘘!檩子,檩子,不要怕,檩子,我会保护你,我保证……”
他忽然睁大眼,手上传来滑溜溜的触感,低头一看,小女孩被雨淋湿的双腿黏在一起,变成闪着黑色鳞片的鱼尾。那名咒术师的术式忽然不再能用。
一时间,从魔法师变成了麻瓜。
不止他,所有发了疯吃人的咒术师们都不再能用术式。
“……这算是神罚么?”
羂索将一切纳入眼底,听到他的轻喃,长纯云拍了下他肩膀,微微仰头,挑了下眉,“不,这是因果报应。”
种下什么因,就得到什么果。
她听着那一声声微弱呼唤“檩子”的声音,想起了“檩子”和她经营便利店的父亲。
原来檩子的果在这时候由他们所有人埋下了因。
终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羂索在海边查看船的可用性,长纯云抓了颗酸果子咬下去,酸涩的汁水蔓延口腔,没一秒就被她呕出来。
一张柔软的帕子被递到她眼前,她闻到熟悉而陌生的甜香,缓缓抬眸,心脏加速。
一片漆黑中,她听到女人像蜜般的嗓音。
“晚上好,长纯云,或者,奥菲莉亚,蓝,离姬,你更该喜欢长纯业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