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狭隘的巷子。里面住上了好几户人家。几块红砖头压在路边,黄绿色的吊篮随意摆放在门口,叶子尖儿已经折损过去。姜秋予拎着盒饭,从它们旁边经过。
巷子里停了一辆老旧的马自达,碍事,不得不侧着身子挤进去。一直走到巷尾,终于迎来了一片开阔地带,正前方便是一间大型仓库,外面罩着铁栏杆。
她绕了几百米,才找到正大门。门外堆满了碎石黄沙,她踏了踏鞋跟,径直走进去。坐在塑料凳子上打瞌睡的保安一个机灵,忙问她是什么人。
“送饭的,看我面生吗?”她指了指自己。
保安挠了挠头,拧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恍然;
“哦!我记得你,是那个谁的妹妹。”
姜秋予朝他点点头,然后继续往里面走。巨大的铁皮包厢便是仓库,外表呈灰白色的,上面生了锈。姜文楠就在里面干活,做仓管,平时除了负责清点货物,还要搬东西。偶尔中午忙到来不及吃饭,便拜托姜秋予给他送点吃的。
见到姜文楠时,他正拉着平板车卸货。方方正正的箱子被他用力搬上货架,然后再仔细的把不同标签粘上去。姜文楠很早就说过,他干的不是简单活,这些普通的纸箱子里装的全是好酒,茅台,五粮液,很重,而且一瓶要大几千。
这类白酒在市场上供不应求,因此卖酒老板专门租地办了大仓库,生意也红火,经常有超市,或是私人打电话来订购,出手都挺阔绰,基本上一单五箱起步。
“你来了。”姜文楠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接过了姜秋予打包好的饭菜。
这间大仓库堆满了酒,除了姜文楠,不远处还有两个人在忙活;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他们的目光都不自觉的瞥向这边。
“吴广斌说,晚上在天乾路那聚,叫什么龙鸣饭店。”姜文楠坐在门槛上,扒了一口饭道。
“都行吧,他说在哪就在哪。”姜秋予觉得无所谓。
姜文楠夹起饭里的墨绿色物体,皱起眉头问;“这是什么?毒豆角?”
“空心菜!”她无可奈何的解释。
与此同时,那边的胖子放下手里的活,踢着腿走过来。他戏谑地抱起胳膊,脸上的横肉堆在一起,缓缓开口;“老姜,又在摸鱼啊。”
姜文楠根本不理他,继续扒了几口菜。姜秋予不快地看了胖子一眼。
“嘁,没意思。”胖子冷哼一声,吸了吸鼻子。瘦子也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向姜文楠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泡妞倒是一把手,干起活来就拖后腿。”
姜文楠僵住,握紧了拳头。然后猛然站起来,将手中的筷子砸到瘦子身上。瘦子踉跄地拿手挡住。
“你们他妈的有病啊,这是我妹,还有,拖你妈个后腿,滚!”他气愤的破口大骂,找茬的两人被吓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请你们不要没事找事。”姜秋予神色冰冷,背着手望着这两个人。
胖子跟瘦子明显是不占理的一方,见兄妹两人齐心协力,也不好再多嘴下去,只能悻悻地瞪着眼,回到他们原来待的地方。
“你怎么搞的,和同事关系处这么不好吗?”姜秋予觉得很不可思议。
“是他们有病。”姜文楠盖上饭盒,很不高兴;“当初有四个人过来应聘仓管,但老板只要三个人,除了我,剩下的三个人都认识。三人之中有一个黄毛小子,手无缚鸡之力,老板肯定不要他,改要我了。”
“这没错呀。”
“是没错,但后来我才知道,那三个人一开始就请老板吃了顿饭,老板本来就内定好是他们仨了,结果偏偏那天我过去了,而且一口气能搬三箱货,老板肯定不要那个黄毛喽,结果着这两个人怀恨在心,觉得是我使了什么诡计,才把黄毛给挤下去了。”他继续道,满脸无奈。
“……真是什么人都有。”姜秋予也觉得过分;“少跟他们打交,一眼看上去就不像好人。”
“随便他们,反正钱我照拿,老板也是向着我的。”姜文楠扯出一丝得意的笑;“他们请老板吃土菜馆,我请老板吃大排档。”
姜秋予沉思了一会,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了。
“你真是钱多啊。”
“社会上最重要的就是人情世故,不讨好上司,你再努力都没用,全都是白干。”姜文楠深深的叹了口气,把披在肩上的外套穿好。
姜秋予不说话,仔细地环视整个仓库——八层大铁架子,每一层摞着三十多箱白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酸味,似乎还沾了点透明胶带的塑料味。
“哦对了,我主要担心的是,那个大小姐苏柠瑶有没有为难你,”姜文楠突然问了一嘴,顺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她家真是很有钱,我好几次看见她坐法拉利去逛商场。”
姜秋予很奇怪;“为难我什么?”
“就比如嫌弃你什么的……毕竟是有钱人嘛,性子都高高在上的。”他摸着下巴道。
她嗤笑一声,坚定的摇摇头;“不要瞎说,她很好。”
姜文楠认真地望了她一眼,妹妹笃定的神色不像是在骗人。于是,两人不再多说什么,姜文楠去隔壁卫生间洗手,姜秋予则离开这间仓库,去外面等他。
已经下午三点钟了,禾仁堂还有一笔生意要做,待会有一个老奶奶要去拿药。这个老人家是老顾客了,患有高血压,需要喝温阳益气的东西。
兄妹两人赶到店的时候,老奶奶已经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的塑料小凳上,见他们一脸风尘仆仆的跑过来,便多了一分和蔼的笑容;“不急不急,跑慢点。”
姜秋予迅速开了锁,把老奶奶请进去。
“奶奶,久等了。”
忙活的时候,姜秋予拿着单子一个一个去核对,记账,姜文楠端着小称抓药,老奶奶扶着眼镜,看他们忙忙碌碌的,也很是欣慰。
“这家店,你们会一直开下去吗?”她突然问道。
姜秋予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很快,笔尖又开始动起来。
“我还年轻的时候,是你们外婆经营的这家店,而我是老主顾了。”她抚摸着柜台棱角,仰起了头;“哎,现在想想,时间过得真快。”
“您认识我们外婆吗?哎,怎么不早点说。”姜文楠抓完药,称好重量,把它们打包到药袋里去。
“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以前干事也像你们这样匆匆忙忙的,今天见到你们,我突然有点印象了。”老奶奶笑着解释道;“我以前身上很多病,都是你们外婆治好的,要不然,像我这样八十多岁的老婆子,早该躺在病床上了。”
姜秋予听完,把药方塞进塑料袋里,打包好递给老奶奶;“我外婆很厉害,比我们厉害多了。”
“禾仁堂要一直开下去。这一带的老人都认得这招牌呢。”老奶奶握住姜秋予的手道;“尤其是你这个姑娘,和她当年不相上下,连脉诊的表情都一样呢。”
老人善意的晃了晃她的手,姜秋予有些动容的垂下头。她突然想起了十年前,躺在病床上的外婆,满眼期待的把钥匙交到她手上,希望她能把这家店一直继承下去。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外婆颤抖的握住她的小手;“希望你能做一个好中医。”
她年事已高,生命垂危,那天下午的场景姜秋予做梦都记得——枯朽的枝叶在窗外片片凋零,成群的山雀站在枝头叽叫着,老旧的窗户被风吱吱吹动,像是在弹奏一场落幕的遗曲。
“外婆,我会的。”她俯下身子,闭上眼睛,任由酸涩的感觉在眼眶中打转。
“或许很困难,但一定要相信自己,秋予。”外婆伸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拂去,用力扯出一个微笑;“你一定能成功的,你比外婆还要厉害。”
这句话,姜秋予记到现在。后来的她经历了大大小小的磨难,总觉得外婆话里有话,一直在给予她勇气。当初的她执意要回淮海,就是想把禾仁堂开下去——为了外婆的遗愿。
“你真的喜欢中医吗?”坐在回城的汽车上,姜文楠忍不住问道。
“喜欢。”姜秋予把脸转向窗外,望着纸醉金迷的大厦与高楼,那些被梦想堆积起来,在蓝天下泛着光彩的世界。
商场户外屏播放着明星的广告,闪耀的写字楼屹立于晴空之下,无数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城市淮海,此刻就在她的眼前。
“如果没有那么多债的话。”
*
晚上,兄妹两人打车赶到龙鸣饭店。这家饭店姜秋予早有耳闻,菜品美味丰富,价格不菲,但这些不是最主要的,这家店的装修是中式民国风格,富丽堂皇的,人文气息也重,很符合中年人的喜好,若逢职场聚餐,老总集会,选这里再合适不过。
姜文楠率先走进去,向前台服务员询问,服务员微笑的指着楼上;“吴老板定的,就在三楼的‘秋鸿来信’。”
“名字起的倒文艺。”姜文楠自言自语,领着姜秋予上楼。
推开那间刻着龙凤图案的红木门,里面是一间宽敞的包间。开了空调,有点冷飕飕的。大圆桌上只坐着吴广斌,还有他儿子吴天,其余的位置都是空着的。
这么多年过去,当她看见吴广斌时,还是有些不寒而栗,这个人暴戾又冷血,丝毫不怜悯当年还在青春期的兄妹俩。
今天的吴广斌留着络腮胡,头发上了一层摩丝,还特意穿了身西装,他大概五十多岁了,眼窝深陷,看起来像电影里的衣冠禽兽。
“两位,晚上好啊。”吴广斌笑眯眯地整理了领结;“坐,坐,别傻站着了。”
姜文楠拉开两把椅子,坐在父子俩对面,姜秋予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小白毛吴天率先挑了挑眉,朝着姜秋予挥手。可她假装没看见。
“现在还早,我这边的人要半小时后才到。”吴广斌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抬起头道;“真是不好意思啊。”
“您客气了呢。”姜文楠随意笑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倒是成熟许多。”吴广斌捧起茶喝了一口,咂咂嘴;“当年的你,就是个小混蛋,敢站在大街上骂我”。
“因为您那时候太过分了,找小混混堵我妹妹,骂两句也很正常对吧。”姜文楠抬起头来,依然是一副讪笑,可语气却冷冰冰的。
“哦,哈哈哈,是吗?”他丝毫不在意,摸起桌子上的一包烟,摆在自己面前;“你妹妹,姜秋予是吧,也变成大姑娘了。”
见话题转向自己,姜秋予坐直了身子,尽量放缓呼吸,双手不自觉的交叉在一起。
“倒还没被压垮,越长越好看了呢。”他瞥了姜秋予一眼,自顾自的笑起来,点燃了手里的烟,火星子自里溢出来,蓝灰色的烟雾缓缓飘出。罩着他整个人雾蒙蒙的。
“债还的怎么样了?”见姜秋予一声不吭,他也不奇怪,继续追问道。
“就那样吧。”她敷衍的回应着,语气很平静;“您的三十万已经还上了,还没还上的钱,您是要替我们还吗?要不然这么关心。”
吴广斌皱了皱眉,沉默的抽着烟,抬起眼皮子看了姜秋予一眼。这个小丫头,不爱讲话,一出口必然是讥讽,从高中开始就这样子,倔犟的很,哪怕是被一群小混混围起来,都一声不吭,只是瞪着眼睛,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他那时候都奇怪,明明一个女孩子,整天被人逼的处处躲藏,居然一滴眼泪都不掉,不管什么时候看见她,永远摆着一副表情。冷淡,睥睨,眼眸里满是坚韧与恨意。
吴广斌自己也承认那时候太恶毒了点,两个孩子终究是无辜的,要怪就怪那个脑子缺了弦的父亲,留下一屁股债,还信誓旦旦的对所有人说十年之内还上。
他叼着烟深吸一口,又沉重的吐出来。浓雾四起,手指头夹起烟头一瞧,太短了。这才恋恋不舍的把烟蒂插进烟灰缸里,慢慢转了一圈,看着灰白色的烟灰散落出来,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