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宽大的床榻上,蜷缩着一个清瘦苍白的人影。
刚刚经历过一场撕心裂肺的干咳,裴默一时半会有些呼吸不过来,他神色痛苦地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努力地调顺呼吸。
婢女吉祥半跪在床沿,为他拍背顺气。
许久,他长呼一声,呼吸终得畅通。
咳喘平息之后,裴默一下子脱了力,直接趴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
吉祥扭了热毛巾,替他擦去额头的汗水。
又过了一会,裴默攒了些力气后幽幽开口:“我睡了多久?”
吉祥回道:“少主睡了两日。”
“哎~”裴默叹道:“就吹了点风就睡了这么久,太难了。”
“那在这两日里有人来找过我吗?”
吉祥摇头,“没有。”
裴默闭眼,又长吐一口气。
“他们都在怪我。”
吉祥不明白:“他们是谁?少主又有何过错?”
“如果少主说的是司重明,司家当年是被皇帝亲自下旨查抄的,主君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如果说是为顾家小姐,少主就更没有错。”
裴默道:“司重明的家族还有他的心上人皆因裴家、因我而支离破碎,这些都不是能讲道理的。”
吉祥:“从前我就觉得司重明有些狂妄不讲理,对少主总是命令口吻。司家遭难时他也是责令少主照看顾小姐。”
裴默为了履行承诺,真的有在尽心尽力地保护顾家小姐,为此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讨不到半点好处不说如今还被记恨上了。
吉祥把布巾往水盆里一扔,恨恨道:“凭什么!都是世家公子,他司重明可以心高气傲,少主就该是他的陪衬吗?真是太过分了!”
“你这话说得我是一点脸面也无了。”裴默翻身,背对着她,不再说话。
陪衬是事实,是他摆脱不了的命中注定,但他也是个有情感的人,真诚的付出没有得到认可他也会难受。
吉祥静静的跪在床前,低声道:“对不起少主,吉祥说错话了。”
冷暴力是不允许的,在惩罚来临之前,裴默长叹一声,他艰难坐起。
“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司重明是什么性格我早已清楚。既然都是你情我自愿的事,又有什么能只埋怨他一个。”
吉祥要骂也该连他一起骂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吉祥就是再生气也无话可说了。
又过了一日。
裴默仍是缠绵病榻。
吉祥端来汤药,扶他半躺起来服药。
这时,门房匆匆递来请柬,请柬上面写,司重明设宴观山楼,特邀裴家少主裴默前去饮酒叙旧。
裴默看过请贴后颇为激动,一个不慎又引起了一阵咳喘。
半响,平复呼吸后,他让吉祥吩咐下去,他要沐浴更衣前去赴宴。
吉祥劝道:“少主还在病中,袁先生嘱咐过不准外出吹冷风的。”
“无妨,无妨,我的身体我心中有数。”裴默喃喃道:“喝了这么多药,身上都腌入味了,得好好洗洗才行。”
不一会,厨房送来十几桶热水。
裴默把自己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洗了一遍,直到闻不出任何药味后,他才换上一身新衣鞋袜。
只是长长的头发还没干。
吉祥生起炭盆,给他一边梳头发一边烘烤。
裴默嫌烤火太慢,抓过布巾直接往头上一罩,来回的拉锯式擦头,他扯了没两下就被吉祥阻止了。
她夺过布巾,看着裴默鸡窝一般的头发没好气道:“请柬上面写的是申时赴宴,距离申时还有一个时辰呢。”
裴默讪笑道:“那也快了。”
被嫌弃后,裴默不敢再有动作,他安静躺在榻上。
可能是刚刚喝了药,身旁又有碳火暖暖地烘烤,他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吉祥见他呼吸变得规律又绵长,手上的动作是轻了又轻。
因为这个病,裴默夜里也不得安眠,平日里是能睡一会是一会。
裴默心里记着事,始终睡不安稳,梦中他一脚踩空,直接惊醒。
迷蒙之中,裴默问吉祥:“什么时辰了?”
吉祥撑在桌边打盹,被催醒后她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刻漏,回道:“申时一刻了。”
裴默听后瞬间清醒,他急忙起身套鞋,又手忙脚乱地整理睡散的衣物,嘴上不由地埋怨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少主难得睡上一会,吉祥不想吵醒少主,更何况少主等了他那么久,也该叫他等上一等了。”
裴默推开她递上来的狐皮大氅,“你留在院里吧,我自己去赴宴。”
吉祥这么讨厌司重明,去了也只会失言。
裴默整理好衣物后,独自一人去观山楼赴宴。
观山楼离家不远,他连马车也没要,直接步行出门,快到地方后,他脚下加快了步子。
观山楼,京城里最有名的酒楼,楼内有三层,一层接待普通富人,二楼设厢房,三楼仅供达官贵人。
裴默喘着粗气登上三楼,酒楼伙计在前头领路,最后带他停在了月影厅外。
裴默抬手推开雕花木门,里面的谈话声也被此打断。
“抱歉,我来迟了。”裴默向里头对立而坐的两人陪笑一声。
顾谨欣站起朝他招手道:“快入座。裴君并不算迟,我也才坐下而已。”
裴默朝饭桌走近两步,他对始终端坐的司重明拱手道,“恭喜司将军高升。”
司重明始终用余光看他,裴默礼数做足,也换不来他的正眼相看。
只见他随意地抬抬手,惜字如金道:“坐。”
顾谨欣见他如此态度,表情尴尬地看向裴默。
裴默无所谓一笑。
互有婚约的两人一起落座。
落座之后的是安静,三个许久未见的朋友相聚一堂后竟无任何话题可聊。
他们之间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了。
最后,还是顾谨欣起了头,她笑道:“早前听闻观山楼来了位很有名气的琴师,不知现下是否还在,我还挺想听听的。”
司重明自斟一杯,仰头饮尽后,嗤笑道:“说到琴艺,谁又比得过琴容无双的裴公子。”
他一挥宽袖,把酒倒入裴默面前的杯中,他盯着裴默红润的脸道:“是吧,裴公子。”
顾谨欣皱眉看向司重明,却被他无视了。
裴默视线落在了满到溢出的酒杯上。
“坊间相传,不实和夸大居多。”裴默笑道:“如果你们真的想听,我弹上一曲助兴又何妨。”
顾谨欣:“裴默...”
“我去借琴。”裴默起身出门。
门关上后。
顾谨欣斜了一眼司重明。
“你把裴默当什么了?供人消遣取乐的伶人?!”
司重明摊手,“有吗?我只是夸了他一句吧,不是他自己要展示才艺的吗?”
“你对他仍心有不满。”顾谨欣心中排腹,什么琴容无双,他既说得出口,难道会不知这是京中纨绔用来嘲笑裴默的绰号吗?
要是换做别人,裴默定是要生气的,也就是念着往日的情分裴默才不跟他计较。
“对。”司重明往椅背上一靠,敛手道:“我想,谁站在我的立场上,都做不到轻易原谅。”
就是他最爱的顾谨欣,没有同样的经历也没资格要求他原谅。
顾谨欣偏开脸,不再多言。
亏欠裴默的是她,她没有理由要求司重明和她一起补偿裴默。
裴默抱着琴进门的时候,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
裴默嗓音带笑,“观山楼果然非同一般,我跟老板说想借琴一用,没成想段老板直接拿来了这把绿绮。”
遇到真心喜爱之物,裴默眼睛都是亮亮的。
这一刻的裴默是鲜明的,是耀眼的。
顾谨欣笑道:“好琴遇知音,段老板也是个明白人。”
被顾谨欣夸赞,裴默似乎格外欣喜,他扬起笑容道:“你们有想听的曲目吗?”
司重明率先开口,“那就来一首《绝离书》吧。”
顾谨欣:“……”她真心觉得这顿饭吃得闹心。
《绝离书》顾名思义,就是断绝关系的书信。
说的是前朝名将卢子明因直言不讳被贬西北驻军,与其妻崔氏天隔一方,卢子明在西北听闻崔氏在京过得很是凄苦,遂忍痛写下绝离书,放崔氏自由。
这封书信里写着绝别,读来却是藏不住的思念。
司重明要把自己比作卢子明,可她顾谨欣却不是崔氏。
“今日重逢,不宜弹离别之曲,裴君就弹一首《庆相知》可好?”
裴默浅笑道:“谨欣说好便是好。”
他在琴师的位置上坐下。
裴默琴弹得认真,顾谨欣听得也认真
独司重明一人在欢快的节奏中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闷酒。
一曲终。
司重明抓起两杯酒,步伐轻浮地向裴默走去,突然,他把满杯的清酒怼到裴默面前,“喝!”
裴默身体往后躲了一下,他摆手道:“我喝不了酒,我可否以茶代酒?”说着他手撑矮桌想站起来,却被司重明用拿着酒的手压住了肩膀,他这一压,把原本满杯的酒洒了一半到裴默身上。
司重明执意要他喝,裴默为难地看着仅剩的半杯酒,他心想应该不碍事的,也就接了过来。
裴默皱着眉头饮下半杯烈酒,完后还对司重明斜了一下酒杯,证明自己喝光了。
司重明看到后勉强满意,他一口饮尽另一杯酒。
司重明将空掉的酒杯往地上潇洒一扔,整个身体往裴默身上压,他大声喊道,“这才像个男人嘛!”
“我们呐都是出身武将世家,这扭扭捏捏的,没个男人样怎么行!”
裴默被他压都坐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只能附和道:“重明说得是。”
司重明摆明了在欺负人,顾谨欣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她几步走过去,手脚并用地推开司重明。
她把裴默扶起来后,拉着他的胳膊就往门外走去。
她走得很快,裴默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