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散去,慕容衍回到王府已是深夜。
今日太子大婚,国宴隆重。众所周知太子不胜酒力,他作为太子半个同胞兄弟,自然是要负责舍命挡酒,这帮凤子龙孙们,哪个不是心怀鬼胎,面上却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饶是他酒量通天,也依旧被灌得头昏眼花。
亲随纥古里进来,躬身在侧,欲言又止。
“有屁就放!”慕容衍一边撕扯着衣襟,歪坐在榻上,一边皱起了眉头。
纥古里支支吾吾地禀道:“王爷……王妃已派人来请过两次了。”
慕容衍听了,面上波澜不惊,略加思索,手肘撑在软枕上,慢悠悠地道:“诸事冗杂,今日实在乏累,改日再去看望王妃。”
“王爷,毕竟您与王妃还是新婚燕尔,如此慢待,恐生了夫妻嫌隙……”亲随踟蹰再三,还是开口劝道。
慕容衍一听,无所谓地一笑:“她心上的人,也未必是我……”
纥古里无奈一叹,退了出去。
慕容衍此时酒气上涌,浑身血液热烫翻涌,身子烫得厉害,心却一片冰凉,头疼欲裂,不由得扯了上衣扔下榻,正露出肩头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他兀自抬手,轻轻地触及,新肉外翻,红白交错,端的是狰狞可怖。
仰面躺在榻上,思绪开始混沌飘摇,脑海里闪过那柔软的腰肢,细腻的皮肉,闪过她率众退守武关的杀伐决断。
心里躁得如同野火在燎,猛地一睁眼,对外间守夜奴婢喊道:“去传丽姬过来。”
丽姬是他部下送与他的歌姬,出身南朝人,生的白皙细腻,妩媚多情,又被教养得极会侍候人,颇得他心意,这段时日来,多唤她侍候。
正搂着丽姬在怀,门上敲了三下,纥古里的声音隔门传来:“殿下,属下有事回禀。”
“说了不去,有完没完!”丽姬正千娇百媚地腻在他身上,他以为又是楼王妃那边生事,厌烦地只想叫人滚。
“殿下,不是东苑,是宫中……”纥古里话音还未落,面前的门已然‘豁’地一下打开了。慕容衍赤着上身,连衣也未披。
慕容衍瞟了一眼周围,道:“说。”
纥古里上前凑到他耳边:“东宫出事了。”
慕容衍惊疑地侧首看他。
“东宫正行合卺礼,太子忽然晕厥,皇后已经赶去了东宫。”
“当真?!”
“确凿无疑!咱们的人亲眼看见韦君迁背着药箱匆匆入了太子寝殿。”
慕容衍极力控制着胸中起伏,心中一下百转千回,酒意全醒了。正低头思索着,忽而想起了什么,问到:“那太子妃呢?”
纥古里被问得一头雾水。
“这不清楚……”这乱作一团的东宫,谁会去关心一个毫不紧要的和亲女子啊。
“合卺礼晕厥……就是说……还未及合房共寝……?”慕容衍低低地自喃。
纥古里此时有些回过味来,似乎隐隐觉得主子的关注点有些不对,怎么这个节骨眼没有关注太子的病情,反而关注太子妃有没有跟太子圆房?
慕容衍摒退了纥古里,满腹心事,折返内室,丽姬一双玉臂已经勾缠上他脖子,媚眼如丝,声音甜的发腻:“王爷……妾累了……”
此时再看着她的脸,顿觉兴味索然,扯下她勾缠的手臂,挥手道:“你下去吧……”
“王爷……”丽姬还待再撒娇,却被慕容衍一个冷眼抛来,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丽姬虽然不知他怎么突然变脸,但是不敢再恃宠而骄造次,行礼退下了。
旭日东升,火红的朝阳,从太极殿的重檐庑殿顶上缓缓升起,万道霞光在整个皇城的上空洒下,与之一同弥散开来的,便是太子大婚之夜东宫之乱的流言。
辰时,新婚的太子夫妇要拜见帝后,并与皇室诸兄弟姊妹见礼,瑾穑人还没从东宫出发,所有人便已经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在等待他们夫妻了。
瑾穑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在东宫正殿等待太子,与之一道前往拜见帝后,这是昨夜陈姑姑通知的。
等了许久,还不见太子来,春和有些心急,道:“要不要去看看?再不动身,要误了时辰了……”春和的未尽之言瑾穑明白,误了时辰,自然不会有人责怪太子,错处便全在她身上,新妇第一次拜见翁媪便迟了,这是到哪里都是洗涮不清的错处。
“你去瞧瞧。”瑾穑点头道。
不多时,春和便一脸难色前来回禀。
原来昨日东宫大喜,皇后赐宴,所有有脸面有品级的宫人都得了酒菜席面,有位专司太子冠服的老宫人一时贪杯,吃醉了酒,睡迟了,误了给太子梳头的时辰,此时已被陈姑姑发落庭杖二十,正在宫人院里行刑,她的副手便领命前来为太子梳头戴冠,可是因为紧张,到现在还没梳好,太子脸色已然极其难看,整个殿内的侍从跪了一地。
瑾穑闻言,起身步行至太子寝殿。
一路行来,庭中安静得连尘埃都不敢重重落下,一班内侍全都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由小黄门通禀后,瑾穑第一次踏入了太子寝殿,偌大的含光殿宽广空寂,窗户紧闭,晦暗极了,仿佛就像这个男人的内心。
慕容淙此时端坐镜前,从镜子中,看着她。他生得身材颀长,面容却白晳,俊美精致的五官因为常年卧病显得冰冷凉薄。
梳头宫人的手已瑟瑟发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象牙梳,慕容淙的脸色越来越冷,一屋子的人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可否让妾来试试?”冷到仿佛空气都凝滞了的含光殿内,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憨,甜润清越,仿佛一缕明媚的阳光,照进了这常年晦暗的宫殿。
还没有等慕容淙回答,瑾穑已接过了宫人手中得象牙梳,极其自然地梳笼起来。宫人站在一旁,只见太子墨色的长发在太子妃指尖流淌翻折,不一会儿,已经梳拢成髻,尔后又从宫人的托盘里托起金冠仔细看了一下,便明白了佩戴窍门,不过片刻,已然一切妥当。
佩戴完毕,瑾穑轻轻舒了一口气,其实她只是帮琰稼梳戴过一两回,并不熟练。
见镜中的慕容淙静静地盯着自己的脸,瑾穑一笑,道:“储君翟冠皆承前朝,南北大同小异,妾在家中时,常常为弟弟束发戴冠,只是手拙,没有宫人梳得好看。”
跪在一边的宫人红着眼睛,看了一眼这初来乍到得太子妃,心中充满感恩。
慕容淙未置可否,不动声色地缓缓站起。一侧的寺人赶忙伸出手虚虚扶住,却被太子袍袖轻轻一甩挥开。
慕容淙就这样站在初冬的晨光中定定地观察她,尘埃在光束里缓缓流动,落在他身上,金线缂丝反射着朝阳的光芒,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美轮美奂的晕影。
“殿下真是姿仪出尘,谦谦风度。”瑾穑脱口而出,回以一笑,周边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吓得冷汗直冒。
北朝以彪悍骁勇为美,男子大多留须,擅长骑射,个个膘肥身健,肤色黝黑,像太子这样高瘦白皙,病歪歪的南人气质,从不符合北朝的主流审美。
瑾穑并不明白其中因由,见宫人吓得跪了一地,睁着一双杏眼不解地望着慕容淙:“妾……失言了吗?”
“走吧……”慕容淙面无表情,转身而去。